李歌滿每次從戲班回來,最先去的一個地方,就是祖母家。看見祖母在那小柴棚子裏圍著一群孩子轉,心情很快活。棚外的有些田地種著莊稼,那是故河口老住戶丁地主家的。丁地主在此擁有幾百畝田地,家裏雇請的長工短工很多。都是外來打工未落戶的人。祖母與大姑每天都到丁地主地裏去做工,自個的開墾倒放下來了。就是開墾出來的,要耕作也沒有本錢。所以好些人自己並不種地,而是找戶人家去做工。昏暗的紙燈下,李歌滿望著許七友極賦予菱角的臉,烏黑的頭發。以往那個清秀修長的女子在他心中一再浮現了。李歌滿永遠也忘不了,許家六公子從那家大院走出來後,就沒再站起來。李歌滿從老家搬到此,並不完全隻為他心中的許七友小姐,也為著告別一個感傷之地,兌現一段友誼。
六舅爹與李歌滿曾經如何要好的,我不知道。隻知道他們年齡相當,一個是有名的打師,一個是有名的戲子。李歌滿是祖母青梅竹馬的人。或祖母對他也青如竹馬?那時就李歌滿與許七友小姐的事傳得滿城風雨。也是為了躲避那一段風雨吧。
每次李歌滿來,祖母總要停下手中的活,無非為著那一群孩子熬柴粥,粥稀得照得出人影。李歌滿望著祖母鍋裏的稀粥,望著祖母那一群麵黃饑瘦的孩子,就給祖母手裏塞幾個銅板。那是他唱戲得來的。祖母與大姑在丁地主家忙活一天,隻得斤大米,夠不上孩子熬稀粥喝。加以祖母有月子病,每個月子都要吃大米,否則就下不了床,更下不了地。即使斤半大米還不能全熬粥喝,得跟祖母留著。祖父在這個家是缺場的。那時祖父去了一個山廠挑石頭,是現在的五碼口山廠。那時故河口有句俗語叫:五碼口彎塔市驛,意味著做人做事的迂腐,迂回。可想是個多遠的地方,一去幾個月不回家。挑石頭的工錢不多,加以祖父喜歡賭博,養活自己就不錯了。
祖母與大姑在家替人幫工,賺點本錢,打點豆腐生點豆芽菜,做點小買賣。家裏一時還有些溫暖溫飽的氣息。孩子們也長得一日日圓潤。意思是說,祖父不在家,祖母父親大姑他們的生活還是幸福的。
李歌滿為了多賺些銅板,把戲班擴大了,也不分南戲北戲的唱起來。人稱之為唱大戲的。把湖北本來的戲班都抵跨了。聲譽一日日高漲,成了當地有名的戲班子。戲分也多得忙不過來。戲班經常招人,越來越大,都成了當時窮人家孩子謀生的一種手段。
父親以後唱大戲,就是從師於李歌滿。
祖父不回來還好,一回來就跟孩子們爭吃的。祖母熬了一鍋粥,其實也是柴粥,沒見幾粒米。祖父將沒幾粒米的稀粥喝得清響,幾乎將之喝光了。祖父在外麵挑石頭,也沒有吃的,回家餓壞了,看見稀粥哪有不喝的。可孩子們也餓壞了,望著稀粥慢慢的少去,內心很著急,忍不住對祖父說:“爹,你少喝點,留點我們喝羅。” 祖父隻顧自己喝,頭也不抬起的說:“老子會餓死,老子喝飽了再說,沒有老子在了,你們這些小瘟神怎麼辦?”孩子們站在旁邊,噙著淚水不敢吱聲。祖母則開始罵祖父不是個人,俗說,虎毒還不食子?你將這粥全部喝了,不是要餓死孩子們麼?祖父聽了,就不再喝了,抓了套換洗的衣服,在家翻箱倒櫃一番,然後就出去了,幾個月不回來。若是心情不好,就將祖母打一頓了再走。邊打邊還罵:老子就是吃那金鐲子的利息也夠吃一輩子!
很小聽小姑說起過,祖父對孩子們還是溫和的,大家都隻怕祖母,卻少有怕祖父。但祖父對祖母的確惡劣。也許由著李歌滿?
祖母家即使有李歌滿的支助,孩子們還是養不活。父親是長子,當不能送人。大姑已懂事,能幹活了,也不能送人。倒是二姑四五歲,能吃卻不會幹活。祖母就想把她送人。正好故河口碼頭來了隻船,那船老板沒有子女,姓船。船老板跟祖母一般年紀,與祖母說得來,於是祖母就要把二姑送給船老板。
二姑害怕的對祖母說:“娘,我不要去別人家,你不要把我送人啊?以後我不再喝那麼多粥了,幫你去做事,好嗎?”祖母就說:“二妹子,娘是舍不得你,隻是你跟娘沒好日子過,遲早會餓死的。再過幾天,稀粥都沒喝的了。”二姑痛哭著又來求大姑:“大姐姐,你叫娘別把我送人了呢,我會跟你一起去丁地主家幹活的……”大姑攙著二姑的手一起給祖母跪下了。大姑說:“娘,不要把二妹子送人,我會努力幹活,少喝粥,養活二妹子的。”祖母還是不答應,硬著心腸將二姑送給了船老板。
船老板有條船,沒有子女,會對二姑好吧?每次聽大姑講到被送人的二姑,總這樣想。送走二姑後,祖母心裏並不好受,哭著對大姑說:“長兒,我的長兒,做娘的要不得,隻是次兒跟著我,真會餓死,跟著船老板還有一線希望。”大姑聽了,便與祖母抱頭痛哭。
李歌滿正好從自己的柴棚走來,得知祖母將二姑次兒送人的事,心底很不好受。就是在這種情形下,李歌滿向祖母提出,將父親收為弟子,跟他學唱戲去。
祖母原是不想父親去學唱戲的,畢竟他是陳家的長子,將來還要靠他出人頭地撐門麵,怎能去當戲子?在祖母心中,她是想父親讀書做工作,當公家人的。那時父親也還斷斷續續讀過兩年書。沒錢了,休學在家幹一段活,等積累了些,又去上學。父親穿著那件掉三寸的破褲子,帶著一筆筒子豌豆小麥飯,個頭比同年級的孩子高出了很多。因為不斷的休學,父親比他們大了三四歲。太高的站在同學們中間,好不害臊。這不,父親一聽說李歌滿叫他去學唱戲。二話沒說就答應了。那時,父親不過十一歲。
父親學唱戲的感覺非常好,也學得快。父親學唱戲是自願的,在他小小心裏,唱戲無疑是找到了鐵飯碗,還可學本領,一舉兩得。讀書他是很喜歡,隻是那樣的家庭,他能讀很多書嗎?但父親還不知道自己一唱就可紅,就此改變今生的命運呢。
從學唱戲那天起,李歌滿就給父親取了個書名:章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