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祖母之家(2 / 3)

祖父雖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卻沒能過上幾天好日子。情形也如唐伯虎一樣,二十四歲家道中落,淒惶後世。三曾祖父死去時,給祖父遺留了一筆財產,隻是祖父從小養尊處優,還染上了打牌賭博的惡習,又不會經營,不多日就敗光了。三曾祖母還是有遠見的,偷著給祖母留了幾個金鐲子,以備子孫急用。不知怎的被祖父知道了,被逼作了賭注,輸個精光。後來,祖母珍藏的唯一一個金鐲子,也被拿到她娘家去了。祖母娘家裏走人瘟,親人都死了。祖母將鐲子變賣了去給親人們收屍下葬。祖父知道了,將祖母狠狠的揍了一頓,祖父說,那金鐲子若是變賣,家裏又可過好長節日子了!從此,祖母就成了孤家寡人,連娘家也沒得個了。但為金鐲子的事兒,祖母與祖父卻交惡了一輩子。

祖母身世淒涼,人卻四海,很討鄉親們喜歡。而祖父套用現在的話說是個浪蕩公子。但祖父年少時還是讀過許多書的,中了秀才,舉人,卻沒有做官,是當地小鎮巷子的說書先生,算得上一介人才。可不知後來怎麼沉淪了?

聽母親說起過,祖父年輕時每次出門,都要將祖母打一頓,因為家裏能拿走的東西實在太少,他以為祖母把它們藏起來了。家裏的孩子也不管,仿佛不是他生的。不回來還好,幾個孩子還有得口食吃。一回來,全家人就惶恐。吃的喝的錢啊衣服什麼的,一馬拉收的拿走了。孩子們得餓上好幾天。祖母靠在門邊,撫摩著身上被祖父打出的傷痕,仰望青天,欲哭無淚。祖父一開口就罵:許七友個敗家的,把金鐲子典了,老子就是吃利息,都要吃好久……

祖母對祖父的恨是一輩子不化解。祖父死了,祖母在房間一聲都沒哭。出嬪時,祖母倒是哭了一聲,哭的是,你的命好啊,葬得這麼熱鬧。那時鹿女與我、堂弟建都不過四歲,削著光頭去讀幼兒園,圍著個頭巾,真是羞死了。堂弟建也削著光頭,還給祖父騎棺。坐在上麵被人抬著,吹吹打打,好不威風。他一點都不羞,也不用裹頭巾,因為他是男孩子。

祖父生前不怎樣,死後確實榮耀。送上墳山的花圈擺了一裏路長。追悼會開了好半天,就在我家菜園籬拉外的大路上,黑壓壓的圍了幾裏路遠。看那情狀,我好生害怕,都不敢送祖父上山。所以小時候我並不知道祖父葬在哪裏?有次睡覺,還夢見祖父藏在菜園邊大溝裏的樹兜裏。去菜園摘瓜吃,看見了嚇一跳。明明祖父死了,怎麼還藏在樹兜裏呢?他死了成了鬼,倒不尋常了。後來,就病了好些日子。母親就跟祖父說,叫他保護我好好長大,再不要來親我了。還給祖父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叫他吃。然後我就好了。鹿女見了,奇怪的問母親:“祖父當真吃了那些好吃的,聽見了你說的那些話嗎?”母親不知道怎樣來回答。就說,小孩子不懂,長大了自然懂得了。

祖母雖對祖父的感覺完全麻木,他的死或許對她來說,還是種解脫。但對孩子們卻是上好。祖母在祖父上山時哭那聲,完全是妒忌祖父輝煌的葬禮。晚輩們到得齊整。而後來也見證了祖母的先見之明。父親、小姑、四嬸子就先祖母而去的。祖母經曆的不僅是年輕時的磨難與傷痛,更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淒慘。但祖母卻是偉大的,在那個時期,那樣一個男人的情況下,堅守著家,堅守著孩子,直把他們養育成人,成家立業。

祖母自小長得漂亮,且聰慧過人。有個青梅竹馬的男人,李歌滿。跟祖母的小哥稱兄道弟,是地方上有名的戲子,開有自己的戲班,桃李可謂滿天下。他一直暗戀祖母,卻沒有娶祖母。戲子身份不好,人一開口就叫戲子為流氓,不如現今的演員地位高。祖父那時在地方巷子裏說書。祖母常去聽祖父說書,但並不喜歡他。但看李歌滿,風度翩然,心中喜歡。隻是婚姻不能自主。一個唱戲的,一個說書的,祖母家當選了說書的。祖父那時也一表人才,脾氣溫和,有一股醇香的書生氣。

其間忘記說了一件事。也許它對祖父的沉淪會有些解釋。那是祖父與祖母婚後不久。三曾祖母懷了自己的孩子,就把祖父從家裏趕出去了。祖父雖才華洋溢,卻也顯示出些浪蕩公子氣象,用錢如流水。家裏的錢一到他手,就沒出來的,更別說下兒的了。三曾祖父怕他們一日日老去,往後小的沒飯吃。祖父一個說書的,還那樣浪蕩公子氣息,能掙錢養家?對於這樣一個養子,他們真是傷心得很。所以萬不得已……

可三曾祖父趕走祖父不過兩年,新生的小祖父卻死了。祖父在三曾祖父家一貫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突被趕出家門,過著饑不裹腹,無處可歇的生活。從未經受這種磨礪的祖父就此沉淪了,還沾染上了賭博。後又被三曾祖父接回去。這種強烈的落差,成了祖父心靈中永久的傷,至死也沒能愈合。祖父內心還是很想承擔起那份家業,將之發揚光大的。隻是自小真沒學過那本事,承擔不了那個大任。加以難以控製賭博,不幾年就敗光了家業,就攜著一家大小逃到了故河口。

昔日故河口還是一片荒蠻,柴林成山成海,茫茫無垠。就祖父父親幾輩人的開墾,才將那荒蕪中開辟出一片天地來。

祖父攜著祖母來到故河口時,李歌滿也一同來了。

李歌滿來故河口後,就住在祖母隔壁,說是隔壁其實也隔得遠,主要是人口稀,隔壁三家占有一旺方地。那時居住很簡單,就地取柴,編個小屋子,然後住進去,就算安了個家。也由著開墾與水災,家是不固定的,如草原上的牧民,過著遷徙的生活。聽大姑說,那屋子還不如現在的牛屋好,人在裏麵根本直不起腰。祖母那時就如一片飄零的樹葉,沒有一個根,也沒有一個親人。李歌滿也一樣,因為瘟疫已將他們的故土親人徹底毀滅了,他們就是各自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吧。

李歌滿到故河口後,仍幹老本行,在湖北收了批弟子。其中有個叫胡香椿的長著滿臉麻子。不說這麻子,上過妝,扮小姐最好看,麵上平滑的細嫩,一點瑕疵都沒有。加以天分加以李歌滿本開過戲班,有經驗捧角兒。很快,胡麻子就成了地方上的名角,有了梅蘭芳美稱,戲班也一日日有了氣色,在地方上與老戲班有得一拚。由此一段時間裏,南戲與北戲競爭的厲害,每每天天都有戲看,可是樂壞了當地老百姓。現在的老人們說起那段時光,還戀戀不忘。李歌滿不久就成了地方上的名人,說起來,三歲的小孩子都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