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便是如此多變,一夜之間潮漲了,滿池的蒲扇青綠圓潤的漂浮在水麵之上。太陽出來,風雨熄滅的天地呈現出一片春暖潮綠。鳥兒在搖晃的樹葉綠霧裏閃爍鳴叫,聲音清幽嘹亮。臨近農家的男人穿著老綠色襯衣,在桃樹下尋啥?是尋昨天被婦人砍過的樹枝麼?它們被雨水淋濕了,燃燒不了。然後度步到菜地觀看昨天農婦播種的菜籽,今天可是發芽了?昨天才落籽的作物,一夜之間怎會發芽呢?心底未免有些著急了!隻怕種籽被大雨下得瞞實了,一輩子都生不出芽。大雨的確給驕陽的夏天注入了一枚清涼。夏天無非炎熱與清涼兩重天。雨後的天鵝洲一片靜謐。
這自然的一切,一日日往好處去。而從前此地卻是沒有如此多的精致,村上亦沒有那些人家,不過三四戶而已。望著天鵝洲遠近溫暖的莊稼田野人家,不僅回憶起久遠前的故河口。
祖父所住的地盤,就在現今天鵝洲的沙口村,這裏除了丁地主外,就剩祖父與另一戶姓肖的人家了。丁地主是最先的住戶,有祖上傳下的田畝、而祖父與肖姓人家則是最早的開墾者。故河口的柴山,一望無際,荒蕪浩淼。男子們帶著家屬搭著帳篷在柴山裏開墾。累了睡,睡了吃,吃了起來,繼續幹活。連成山的蘆葦被一節一節的鏟除,肥沃的土壤上終於種上了小麥豆子。常想這柴山的山字應該不是這樣寫,柴是綠色的,應該與衫有關,之所以寫成山,是用以廣大,原為不可攀不可拔的意思。可我的長輩們硬是具備了愚公移山的精神,將那一望無疆的柴林開墾成了一個景色秀美的村莊。
地廣人稀的有戶鄰居是很美好的事。肖家與陳家是老鄰居,由此算是世交。
不知肖家從哪裏來?為何要遷來?但肖家是大戶,他們的祖先傳給了他們子孫一門養生的秘藝:治蛇傷。每天肖老爹都提著籃子,滿柴山挖草根子,那是治蛇傷的藥。那些草根大都認識,隻是不知道如何配方。故河口一片荒蕪,啥植物都長,也許由著這個原因來到此的?小時候我記得,村裏人誰被蛇咬了,都會去找肖家當家的來。糅一把草藥子,敷個幾天就好。
他們家的這秘方傳了一代又一代,傳了多少代,無人知曉。
就我想,傳到我們這代就失傳了。因為肖家的傳人,肖隻得的兒子肖雲,從來就沒有治蛇傷的實踐。與我相好的那些日子,也從沒聽他說起,更沒見他提著籃子去挖草根。再後來,他去他鄉流浪,可是隱藏了如此一絕招,還真不知道了。
說起肖家來可謂話長。
小時候我與鹿女還隨祖母到過肖家一次。肖老婆病了。躺在床上肚子漲得老大,據說是肝腹水加糖尿病。她身上陰綠的,如夏天雨後滿池蒲扇的顏色。之所以青綠,是因身體浮腫,光潔發亮起來。肖老婆的頭發跟祖母的頭發一樣烏黑。年輕時跟祖母一樣是個美人。隻是今天發胖了,塊頭很大,比祖母起碼粗兩倍,胖得有些不象樣。祖母卻身材修長,直到死也沒發胖。或由她一生的辛勞磨難導致的。
那日陽光普照,冬季最晴朗的一日。肖老太婆的床底下有一個籃子,籃子裏裝滿了紅薯。鄉村稱之為苕。一看就是陽苕,肉質白色嫩紅,放鴦了,清甜脆脆的最好吃。薯分兩種,還有一種南瓜苕。肉質如南瓜一般紅色的,水分較多,新鮮的比放鴦了的好吃。
我目不轉睛的看著那一籃子苕,外麵的陽光並不烈,給人感覺十分高遠、空曠而寂寞。灰暗的似藏著眼淚與憂傷。因為這世間有一個人即將離開這人間了,來此的人是為著這個將死的人送行的。肖老太婆的臉色也是灰暗寂寞,死亡的顏色。而我卻吵著要她床底下的陽苕吃。祖母沒辦法,就跟肖老太婆說了。
肖老太婆聽了祖母的話,臉上不僅露出一點微笑,那笑竟如晴朗的陽光一樣燦爛。很奇怪,那麼年老病重的人,怎會有那麼鮮亮的笑?至今也忘不了那種笑,與當時的陽光成一色。感染了所有的人。或許,她以為自己是個將死的人,人們都坐在離她有點距離的地方,而我卻要吃她床底下的苕,如此親近的,是對她生命的崇敬!怎不叫她高興感動?也隻有小孩子才這樣純樸天真,不害怕死亡與病容。後肖老太婆就叫人把紅薯從床底下拿出來,祖母挑了幾個好的給我們吃。那可是今生吃過的最好吃的紅薯。白嫩清甜的水滋滋的。鹿女也說那是她今生吃過的最好吃的紅薯。
此後,肖老太婆就死了。她的後代子孫便在故河口繼續演繹他們非凡的人生。
肖老太婆有三個兒女,這在哪時代很少,一般人家少則六七個,多則十幾個。祖母家就有八個,死了二個,最終成活六個。可能是肖老太婆生了七八個,最終活下的隻有三個。也或她在生理上采取了什麼措施,反正肖家懂草藥子。可三個成活中的一個女兒長到二十多歲也投河自盡了。這在當時還鬧騰了一段時日。是說那女兒與隊裏的一個已婚男有關係,懷了孕。遭到肖老太爹的辱罵與鞭打,遭到隊裏人的指點與議論,最終無法承受,就跑到長江投河了。也因肖老太婆去世的早,沒娘教的過。
肖妖姑活著時,每天清晨都要擔一桶子衣服去江邊清洗,紮著兩把長長烏黑的辮子,一走一甩的很是好看。長相極象肖老太婆,渾身也青綠的發亮。都不知道她還活著,怎麼身上就如她母親要死時的顏色一樣?想想,便以為她不久也是要死去的。所以對於她的突然投河自盡並不覺得意外。也不知道她為何要死,也不知道死是什麼。但聽人說她是投長江死的,倒生出對長江無限的愛戴與崇敬,幾乎認為投長江死的肖妖姑也是與眾不同的。
肖老太婆死後,肖家就一日日衰敗。故河口還在開墾中。肖家勞力少,開墾的田地並不多,治蛇傷也弄不來多少錢。她的兩個兒子一個叫肖隻得,人叫肖老二;一個叫肖得到,人叫肖老大,兩兄弟從小就隔,老是打架吵鬧,以後兩家還鬧出過人命,算是家族矛盾鬧的最淒慘的。
肖老太爹與李歌滿極要好,算是忘年之交。肖家二公子長得瘦弱,比父親陳章藍大個三四歲,也喜歡唱戲。陳章藍從師李歌滿後不久,他也從師於李歌滿,與陳章藍成了同門的師兄弟。兩人私交甚好。肖老二肖隻得比陳章藍大幾歲,住隔壁,又是師兄弟,由此,陳章藍的兒女們都叫他肖伯父。
肖伯父家先比父親家好很多,到後來,就不如父親家了。父親在戲班是跑大堂的,肖伯父是青衣。跑大堂的就是任何角色都演,小生,青衣,花旦等,與皇帝可平起平坐。是個難角高角,一般人還跑不來。父親有靈性,身板子有型,唱腔也準。一時倒成了戲班裏的紅人。李歌滿也很紅,沒時間教這些徒弟。他的大弟子胡麻子教他們。胡麻子比父親大七八歲。就那時,已出落得眉目清秀,風情萬種。隻是他的風情隻在戲台上展現,下了戲台,就是個滿臉麻子的醜漢。身材氣度還是有的,著了裝在戲台上伴小姐公主,禮儀姿容真是無人可比。真不愧梅蘭芳美譽。隻是卸了裝,滿臉的麻子的確嚇人,所以到了結婚年齡,並未曾有意中人或中意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