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伯伯,您說話還有好多現代我們年輕人用的詞呢!”
“是嗎?嗬嗬嗬嗬,我雖然人老了,可一直在努力追求潮流呢。隻有這樣,才能最好的接近了解群眾嗎。但那時候,還是有不少家裏是幹部或者有關係的家庭,怕孩子受苦。打江山的誰不是小窯洞裏住過的,農村是好是苦大家心裏都有數。老子打江山,難道就是為了讓兒子再住回去受苦受難?所以好多不願意送孩子上山下鄉的人,就都把孩子送到了軍隊裏麵,軍隊裏其實也苦,你們想象不到的苦,但軍隊更正規,更能鍛煉人,也有更好的前途。但沒有門路的人,那時候想要不當知青,隻是參軍,那就不可能了。”
“所以您看到雷紅革的檔案,就很奇怪。”
“是。但後來我了解到,雷紅革小的時候是個孤兒,後來村子裏有三反五反被派去村子裏接受再教育的一些那些所謂的知識分子‘臭老九’,看孩子可憐,教了他讀書認字,紅革很聰明,學習學的很好,特別是竟然學會了書法,寫的一筆好字。那個年代書極為精貴,接受改造的人手裏有一套毛選,紅革拿著愛不釋手,天天又讀又背,那時候他也就是十一二歲的小男孩。這也是機緣吧。”
“再後來呢?他因為識字扭轉了命運嗎?”
老政委長長歎了一口氣,說:“沒錯。偶然有一次市裏來領導到公社考察,碰到了放牛的紅革,有一個領導就問紅革放牛是為了什麼?這小子真行,開口就用毛選裏的段落說自己放牛,是為了社會主義事業,自己貢獻小,但意義重大。除了幫助建設,同時也是要鍛煉自己,等自己長大了,要給黨給國家做出更大貢獻。你想,一個基本上沒人認字的窮村,竟然出來這麼一個出口成章的少年,當時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呆了。領導問他問題,他都嚴肅認證的回答,句句不離革命建設,階級鬥爭。領導們回市裏,認為這是一個好典型,必須樹立。於是很快在市內一所住宿初中給他安排了學籍。那個年代念初中,應該相當於你們現在念研究生吧?”
陸一鳴和程嬌都一起點頭。
老政委又抽了一口煙,繼續說道:“後麵的事情我就不詳述了,總之紅革就這樣一路向上,靠自己的能力,畢業後進入了當時的國營467還是367廠,生產軍工配件,小夥子在廠裏負責宣傳工作。那時候是文革剛開始,各個地方都要表演樣板戲,正好工廠有一個舞蹈師傅,業餘教了幾次紅革跳樣板戲,沒想到紅革為了完成表演任務,雖然骨頭已經有點定型,但那種熱情,沒命的學,日夜不停,人就怕認真,他也有天賦,形體,柔韌度這些東西都是天生的,一年下來,就已經似模似樣了。後來上山下鄉,市領導還有人記得他這個典型,了解他文藝宣傳工作做的這麼出色,甚至會了舞蹈。領導怕這麼個好苗子就這麼上山下鄉埋沒人才,就用關係,讓他進了軍隊做宣傳幹事,之後幾經調轉,市領導希望這個人進入市文工團,於是他調到了我們這裏。”
程嬌感慨說:“他的經曆很傳奇啊?”
老政委點頭說:“我了解了他的成長背景後,對他也是充滿期待。再說還有老首長的推薦,這人我就要來了。但他剛到團裏,簡單跳了一下,我發現他畢竟是半路出家,小夥子認真,認真的甚至有些執拗和刻板,自尊心也很強,很敏感,也有些自卑,很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換句話說,就是別的團員,多少都有些來路和背景,但他是草根出身,全靠自己努力,所以……不自信。見到真人後,我發現生活的規律還是在起作用,要想從自己的出身裏跳出來,往上進入新的層級,很難。”
“那他跳舞呢?”
“跳舞跳得很……實話實說吧,也就是業餘水平,很差,外行觀眾看不出來四五六。我們文工團這些專業的,一看就是那個舞蹈到處都是漏洞,業餘就是業餘的,真的不行。”
“那你還把他留下來了?”
“哦……當時我們看完他表演,團員普遍反應不好,我們幾個團領導在一起商量了後,也都基本同意把人退回去。但我報告還沒打,老領導正好來團裏考察,順便問了雷紅革的表現。我們有所保留,老領導讓雷紅革出來跳一段,跳完後,老領導也沉默了很久,但當天晚上,老領導說宣傳,不隻是宣傳舞蹈,也是宣傳一種我們社會主義國家蒸蒸日上的那種精神,就是現在大家常說的正能量。紅革能進入文工團,本身就是這種精神的體現,典型隻有好好樹立,典型如果被退回去了,失敗了,那要給人們帶來多大的消極影響?是紅革不行?還是我們不努力?!這就是我們工作的失職。然後老首長問我,有沒有信心把紅革培養成合格的文工團員?我起身立正敬禮,說有!就這樣雷紅革正式加入文工團。”
“業餘和專業的區別……”
“對,當時有人直接建議我說讓他幹場務,新劇寫寫台本什麼的就得了,就當文工團養了個大爺。但雷紅革沒日沒夜沒完沒了的開始自己練習,同時在團裏簡直謙卑到了骨子裏,所有事情搶著幹,永遠把自己放到最不起眼的位置,小心翼翼,努力想維持自己留在文工團的合理性。我看著還是蠻心酸的,有點看堂吉訶德的感覺。別人輕輕鬆鬆,遊刃有餘,但他好像麵對的是一麵大山。人和人之間,是不公平的……”
程嬌和陸一鳴都點了點頭。陸一鳴說:“他後來看檔案是變成了團裏的領跳,和程嬌的媽媽文靜阿姨搭檔,這算是逆襲吧?”
“哦,對,我也聽說過,現在社會上流行的詞,什麼逆襲。”
陸一鳴和程嬌一起笑。
老政委說:“你那個煙細杆的,這煙以前不是女的抽的嗎?現在男的也都抽這個,一點勁都沒有。再給我來一根。”
“哦。”陸一鳴掏煙盒。
程嬌說:“現在男人早都退化了。還要抽煙的範,又怕煙抽多了身體不好,弄得煙也娘娘腔。”
陸一鳴和老政委一起笑。
老政委點著了煙,陶醉地抽了一口,說:“總比沒有強……對雷紅革來說,也是隻要進來了,就有了上升的台階。在文工團裏做個尾巴,那在村子裏,也是天上的存在。他回村子,都是村長陪吃陪喝,整個村子都像看狀元似的。雷紅革自尊心強,拚了命的練,加上有天賦,有悟性,第二年已經可以給配角們做備舞。”
“配角做備舞?”
“嗯。第三年還是第四年,也就是文革結束的時候,老團員有些退役到地方,他已經成為常配,八零年的時候,他在團裏第七個年頭,七年啊……我們到前線去慰問演出,主角急性闌尾炎,他因為勤奮,主角的動作他完整的練過,就讓他上了,之後他就漸漸開始成為台柱子。七年從拖後腿變成台柱子,我一步一步看著的,不容易,太不容易了。很了不起。這是我心裏看重雷紅革的原因。起點低,就要比別人付出十倍的努力……”
“……”陸一鳴和程嬌都心中感慨。
“他第一次上主角,就是和你媽媽文靜搭檔。”
“哦……我媽媽……”
“你媽媽形象好,形體也好,主要是氣質,行內有一種說法,就是隻是形體形象一流其實還不夠,還要有那種主角台柱子的感覺,說不好這個台柱子感覺是什麼?就好像電視電影裏的主角,往往不是最帥最美的,男二和女二往往才是顏值擔當。我沒說錯吧?顏值擔當這個詞?”
陸一鳴和程嬌一起笑,一起點頭:“對,對。顏值擔當,顏值擔當。”
“前一陣我們這建了一個影視城,我到那考察,碰到一個劇組裏的製片和我說的新名詞,我覺得很貼切,也很幽默。”
陸一鳴和程嬌再笑。
“但能不能當主角,真就是一種感覺,人一站在那裏,就有主角的氣質,漂亮的也要被我壓一頭,我就是焦點。台柱子就是這種感覺。你媽媽,文靜,就是天生的台柱子。她分配來後,隻用了三年就開始主跳,之後一直到文工團解散,沒有任何人能撼動她的位置,事實上,所有人和她比,都差距極大。”
程嬌聽著老政委的話,想起自己上午在催眠時,看到的媽媽跳舞的樣子,心裏黯淡了下去,低下了頭。
“想媽媽了吧?”
“嗯。”程嬌努力控製自己的眼淚,點了點頭。
“我們都很懷念她。你爸爸程天,是八二年我們缺個政工崗的人,他從大軍區那邊調過來的。”
老政委突然話鋒一轉,就轉到了程嬌父親,陸一鳴和程嬌知道,這是要說到事情核心了。
“他調過來的時候,文靜已經和紅革隱約有點戀愛的苗頭了。”
“啊?”
“你媽媽,喜歡上了紅革。”
“啊?!”程嬌再吃驚,“雷紅革不是和我姑姑好嗎?”
“團裏每個人出身地位差距都很大,文靜的父親當時是上海市財政局的領導,程天呢,家族是老紅色資本家,但他家財產都被公私合營了,是北京那邊有老領導過問保護,程天和他妹妹任杜鵑,也就是你爸爸和姑姑在文革中才沒受到衝擊。雷紅革就是沒有根,自己飄上來的浮萍。但在團裏,這些人看起來還是平等的。而且紅革還是第一主跳,還是根紅苗正,還是自己奮鬥自己翻身,努力向上,幾個光環合在一起,紅革還是有那麼點搶手。所以文靜和紅革好起來後,大家都覺得還算是郎才女貌。”
“那後來呢?為什麼後來雷紅革又和我姑姑出事?”
“文靜和雷紅革一直沒有正式的確立關係,那個年代男女是大防,他們還是很注意分寸,隻是彼此有好感。83年時候,雷紅革春節的時候專門去了一趟上海,他說是去那地方旅旅遊,但我們都猜測,是去文靜家拜會父母,我們甚至以為83年他們就會結婚。但回來後,兩個人什麼新的進展也沒有。”
“是我姥爺姥姥不太同意嗎?”
“我們猜測是。這時候,程天,也就是你爸爸,突然開始追求文靜,很熱烈。你爸爸當時三十五歲,你媽媽隻有二十三歲,這個年齡差距,按照那個年代,差的有點大。而且奇怪的是,你爸爸絲毫不關注別人對他追求,背後的負麵議論。那個年代的背後風評,對人的影響非常大,誰要是被人冠上了不正經,男女關係不嚴肅之類的標簽,他的事業,人際關係,升遷,所有方麵都會受到極大影響。所以程天當時的舉動我們都很不理解。然後謎底揭開的時候很快就到了。”
“謎底?”
“對,9月份,多事之秋。首先是83年9月份,長影那邊一個電影有個場景,是新式婚禮,想要我們找兩個演員扮演新郎和新娘。”
陸一鳴和程嬌同時震驚……他們在美國看到的那段霧氣中的錄像……
“他們用了你們團的文靜阿姨,和雷紅革?”
“你怎麼知道?!”老政委吃驚地看著陸一鳴。
“我們在程嬌姑姑,程杜鵑阿姨那裏,看到了那段錄像。”
“她?!”老政委一聽到程杜鵑的名字,臉色掩飾不住的顯現出厭惡。
陸一鳴和程嬌互相看了一眼,然後一起看著老政委等待他的答案。
老政委慢慢把煙卷又抽了一口,把煙屁股在煙灰缸裏掐斷。然後沉沉的吸氣,仿佛胸口有巨大的壓力,說:“長影找我們,這也是很重大的政治任務。我們很慎重,專門開黨組會討論派誰去,文靜和雷紅革雖然是台柱子,但他們是沒有資格參加內部商議的。我、於團長、還有政工口的你爸程天、還有幾個副團長和領隊,所有黨組成員都一致推舉紅革和文靜去拍攝。但程天卻大唱反調,堅決不同意。他的意見是現在關於文靜同誌和雷紅革同誌的風言風語已經很多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他認為文靜和雷紅革可能要犯大錯誤。我們作為黨組成員,應該主動為同誌們消除消極影響,但現在大家不但不去避免問題的苗頭嚴重化,反倒還給他倆製造機會,這會犯下嚴重的錯誤。”
程嬌聽到老政委這麼說自己的父母,心裏又尷尬,又有些反感。同時她聽到自己父親曾經使用如此大義凜然的詞句表達這種意思,顯得惡心齷齪,心裏難受到了極點。
陸一鳴在桌子下輕輕握住了程嬌的手,說:“可是你們最後還是派了他們倆去拍攝……”
“我說了你可能不會很舒服,孩子。事實上你爸爸程天不但提出拍攝不讓他們兩個去,甚至提出就連正常的演出活動和排練,都要立即將他們分開。實際上你父親就是想借機會徹底將他們兩個拆散。我們都覺得程天太過分了,這樣上綱上線。事實上雷紅革和文靜雖然有戀愛的傾向,但兩個人都是我們公認的非常注意分寸的人。而且我們大部分人認為他們確實般配,早晚還是會走到一起。反倒是程天對文靜的追求,我們所有人,是所有人都覺得看不下去。我沒有說話,於團長性格比較直,對程天的意見激烈反對,兩個人爭執不下,最後大家投票,一共八個人,四個讚同,兩個棄權,兩個反對,最後還是讓他們去了。然後不過幾天時間,又出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
“雷紅革和文靜去了長春,我剛送他們去車站,第二天上級到我們團考察,找我進行了談話,委婉的通知我,我們團按照最新的安排,將在半年後解散。正式公布還要一段時間,但他希望我給同誌們一個緩衝的時間,做好解散的後續工作。解散就意味著很多人要直接退役,社會上沒有對口的接收單位,很多人就要從此徹底轉行,結束藝術生涯。對我也是一樣。我那天心情很不好,老首長走後,我思來想去,想不出一個穩妥的方案讓大家平穩地接受解散。最後還是決定黨組班子先在一起開會,當天晚上,我個人出錢,讓炊事班加做了幾個好菜,又弄來兩瓶茅台,把黨組班子幾個人全叫來了。第一輪酒,就宣布了半年後解散的事情。所有人臉色都變得特別難看。但我當時就覺得程天很不安,聽我們說話精神也不集中,眼神總往外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