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不對勁?”
“是。你爸其實是個不錯的政工幹部,做工作的能力是一絕,早先開會他好像被架空了一樣,我想和他再把關係弄融洽了,就主動和他說話。你爸說其實他早就聽到消息了,半個月前,北京剛下指導意見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大家也都知道,你爸還是關係很深,消息第一個知\道也不意外。你爸說想到半年後,就要和同誌們分開,心裏舍不得。這時候那個於團長說話譏諷他,說他主要是舍不得某些女同誌吧。你爸臉色變得特別難看,一下站起來,大聲質問於團長這是對他整個人道德思想素質還有黨性的否定嗎?我們一看你爸把高度抬得太高了,怕吵起來,剛想勸架,這時候門口崗哨說外麵來了一個姑娘,說要找雷紅革。你爸臉色變得尤為難看,還沒等我們答茬,他嘴裏嘟囔罵了一句髒話,自己就往外麵跑去,跑的飛快。這個情緒,就和他之前坐立不安的樣子對上了。我們都感覺不對勁,連忙追了出去。到了大門口,看到你爸正和一個小姑娘在激烈爭吵。”
“那個小姑娘,就是我姑姑?”
“對。你姑姑,穿著一身白色連衣紗裙,兩個大辮子,按照那個年代的說法,是個很時髦也很好看的姑娘。他們吵了幾句後,你爸爸把她往外推,和你姑姑拉扯。外麵還有很多路過的地方群眾,裏麵是我們晚上在小廣場活動打球的團圓,裏外圍著在看熱鬧。政工幹部和地方女同誌在門口拉拉扯扯,這太難看了,於團長立即上前喝止你爸爸。你爸爸還不停手,轉頭又差點對於團長動手。我們都很奇怪,這姑娘不是來找雷紅革的嗎?為什麼卻和你爸爸衝突起來了。我們眼看不好,連忙拉開,那個姑娘失控大哭。我這時候連忙命令人把他們都拉進辦公室,先製止事情惡劣影響繼續擴大,然後命令人都散了,之後我回到辦公室,去了解到底那個姑娘是誰,為什麼和你爸爸在門口打鬧。”
“然後就是檔案中的那些情況嗎?”
“對。”老政委低頭看著桌子,出了一會神,說,“情況很快搞清楚了,原來那個女青年是程天的妹妹,是在不久前,聽說程天喜歡上了台柱子文靜,姑娘就好奇非要說給哥哥把把關,程天就給妹妹弄了一張票看演出,結果姑娘迷上了雷紅革。回來說要追求雷紅革,正好給程天拆雷。程天批評了他妹妹,但那個姑娘不聽那一套,給雷紅革寫信,還打電話,最後兩個人去長春前見了一麵,之後姑娘當天夜裏,說被侮辱了。我們分別和程天還有程杜鵑都做了談話,他倆說的內容一致。程天怕毀了自己妹妹的前途,不讓妹妹來報告,製止妹妹,但也看清了雷紅革是個人麵獸心的東西,所以才會在前幾天的黨組會上有這麼激烈的反應。程天主要是擔心他妹妹,懇求組織能不能低調處理這件事情。”
陸一鳴和程嬌聽到這裏,發現事情竟然是姑姑非要檢舉,而程嬌的父親想要把事情蓋住,並不是和他們本來想象的一樣,是程嬌父親要毀了妹妹。
“這下事情反轉了,我們都很震驚。於團長先給你父親道歉,說了自己誤解了你父親的用意。我也在黨組臨時會上做了檢討。程天說自己不該對組織上隱瞞這麼重要的事情,但牽扯到自己的妹妹,自己實在是沒有辦法……事情太大,文工團裏當天晚上就炸鍋了。我們緊急開會決定,一、立即搜查雷紅革的寢室;二、連夜召集雷紅革回來,隻是單獨召集他回來,不讓文靜和他一起,隱蔽地將他們隔離開,防止雷紅革和文靜再出問題;三、連夜將有關情況形成材料,對上彙報;四、連夜召開全體文工團成員大會,對大家進行保密教育,防止流言謠言小道消息擴散。”
“那你們對雷紅革的寢室搜查有結果嗎?”
“有!我們搜出了幾封你姑姑程杜鵑的信件,是藏在床下活動的地板塊低下的。除了程杜鵑的信件,我們還發現了幾封其他社會女青年的來信。有兩封來信裏還有擺拍的照片。這是文工團裏嚴禁的!他還保留有五張文靜的照片,有生活照,有舞台表演照,其中一張舞台特寫照還有文靜寫的字,內容現在看很簡單,但當年這隱含的含義大的不得了。”
“我媽媽的照片?上麵寫的是什麼?”
“寫的是:‘送戰友雷紅革,願革命的路上,一起進步!’雷紅革同時和多個女青年保持聯係,這問題就嚴重了。這時候還有一件事情發生。”
“什麼事?”
“聽說是雷紅革生活作風發生問題,有一些團員,開始主動找我,或者於團長,對他們發現的雷紅革一些蛛絲馬跡進行交代。順帶還有人交代其他一些人一些所謂的‘生活作風問題’。這就是我們最怕的泥沙俱下,互相檢舉,這麼下去要亂套。我嚴肅的公開批評了幾個人,但好多人還是來檢舉,說……”
老政委說到這裏,看了程嬌一眼,繼續說道:“主要是說雷紅革和文靜的一些問題。還是捕風捉影居多。這時候文工團要解散的消息也傳出去,團裏再次炸鍋,事情更亂。有不少人對前途的擔憂,對雷紅革這個‘得位不正’的人的憤怒和嫉妒,一次過總爆發。雷紅革一下子成了某種程度大家出氣和發泄的對象,人人口中的勵誌典範,奮鬥的明星,一夜間,變成了千夫所指的反麵典型。”
“……”陸一鳴和程嬌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默默看著老政委。
“我們對內容進行了篩選,形成了材料。這時候雷紅革也回來了,立即被我們隔離審查。雷紅革態度當時很不好,什麼事情都不承認,寢室裏的照片,和程杜鵑的事情,都不承認。他說程杜鵑表明身份是程天的妹妹,他怕惹麻煩,出於禮貌,隻是委婉的對程杜鵑表示過感謝。沒有私下聯係。後來程杜鵑找到團裏來,打電話堅持要出去見麵,程天就去見了,兩個人聊了一回,雷紅革鼓勵程杜鵑好好工作,不要把心思用在這些事情上麵,程杜鵑堅持要請雷紅革吃飯,在酒桌上程杜鵑哭了一場,後來又有點喝多了,雷紅革把程杜鵑送回賓館後,兩個人就分開了,絕沒有其他事情發生。雷紅革否定一切的態度讓我們團裏所有人都很憤怒。這時候文靜也回來了,文靜在我們隔離審查時,對雷紅革發生的事情極度震驚。對她給雷紅革照片的事情也都承認了。我們要形成材料,程天找到我,說材料就這麼交上去,雷紅革是個混蛋,死不足惜。但他的妹妹和文靜都會被毀掉。我問他有什麼想法。他說他單獨找文靜和雷紅革都聊一次。我同意了。”
“之後呢?”
“你父親和文靜還有雷紅革聊過後,雷紅革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對所有罪行都承認了。文靜則堅決與雷紅革劃清了界限。我們對他們的轉變都非常吃驚。他們的口供都在這個檔案袋裏。你們也看到了是嗎?”
陸一鳴和程嬌一起點頭。
“那我就不複述了。後來雷紅革被開除黨籍軍籍,之後交地方繼續查辦,之後判了刑。文靜在解散前,通知我們她要和你爸爸結婚了。我們大概心裏都已經有預計,但他真的通知我們的時候,我們還是很驚訝。之後文工團解散,所有人各奔東西。再之後,就是十三年後,兩千年左右。”
十三年後?媽媽自殺的那個時候?
“兩千年左右?又發生了什麼?”
“那個時候,我正在這當區委書記。前麵我提到的於團長,有一天突然給我打電話,說路過我這裏,要找我喝酒。我們當天晚上找了個地方,坐下後,沒說幾句話,他突然說雷紅革死了。”
陸一鳴和程嬌,這才意識到,雷紅革和程嬌媽媽,死亡的時間間隔不遠。
“我當時很震驚,過了這麼多年,我們這些團裏的人,都漸漸覺得雷紅革的事情,疑點還是有點多,總覺得有點不對勁。還有就是,當年大家心氣都不順,大家都似乎對紅革,態度有些過了。一聽到紅革死了的消息,我算了下年歲,他還不到五十啊。我問情況,於團長說紅革幾次減刑,釋放後回到了村子裏,徹底打回了原型。但他當年曾經有機會蹦出來改變命運,是因為有被批判的人被送到了村子裏,他才學到文化。於是他當了教書先生,在村子裏建了個小學,還抱養了一個女孩。但突然一場急病就死了。然後於團長話鋒一轉,突然問我知道程天和文靜後來的事情嗎?”
“我爸爸媽媽後來的事情?”
“對。於團長告訴我,你父母結婚後雙雙轉業回到了上海。回上海不久,程家的財產由政府發還。文靜和程天都改了名字,你父親改名叫程任天,你母親改名叫任靜。之後你母親一直在家,不再工作,後來還生了雙胞胎女兒,就是你們兩個。程任天則借助家族根基和人脈,順利進入地產業,生意越做越大,遠超過程家生意最輝煌的時候。於團長說的這些事情我也有所耳聞。然後於團長突然問我,那你知道文靜父親的身份嗎?”
“我姥爺的身份?”
“對,我還真不知道。於團長當時工作在上海市委,他先讓我回想程天突然開始追求你媽媽的時間,大概是什麼時候?我印象中,好像是83年春節左右,文靜和雷紅革去上海,但回來後兩個人關係毫無進展,文靜節後再回到文工團,突然程天就對文靜熱情起來了。”
“83年春節後?”
“對。當時我們還很奇怪,你父親在團裏任職已經多年,也沒看出來他對文靜有好感,怎麼突然就開始追求了。而且有點不管不顧的勁頭,也不管團裏很多人背後的閑話。於團長說,他已經解開了這個謎團。”
“什麼謎團?”
“這也是整件事情,雷紅革一輩子的悲劇,還有你媽媽後來自殺這所有事情的根源!我聽了後,整個人都驚呆了。於團長告訴我說,文靜的父親,83年初進入了一個特殊小組任組長,專門負責紅色資本家充公資產返還資格的認定工作。”
“……什麼!?”剛聽到老政委說的話,程嬌有那麼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老政委關於姥爺負責認定工作的具體意思。但突然她身子往椅子後麵靠去,無力的癱坐在椅子裏,就這麼靜止了幾秒鍾,臉上的震驚再明顯不過的寫在臉上。
“那麼娶到文靜,對你父親,還有你姑姑,意味著什麼……你明白了嗎?!”
“那麼雷紅革是……”
“是你姑姑,和你爸爸,最大的障礙。”
原來當年的事情,是爸爸和姑姑,為了要回家產,
程嬌渾身劇烈顫抖起來:“那我爸爸對我媽媽的感情?……”
“他沒什麼感情……於團長與文靜後來見過麵,文靜臉上有一種過於平靜,波瀾不驚,沒有任何感情波動,似乎什麼事情都不在乎的勁頭。她的平淡如水那種感覺有點過了,就好像看破紅塵一樣。她在文工團的時候,不是那個樣子,她也是一個和你現在差不多的,有激情的,活潑可愛的姑娘。”
程嬌想起自己印象中媽媽的樣子,就是永遠好像與所有事情都隔離了一樣……自己無法親近她,總好像和媽媽隔得好遠。但在那段催眠的記憶裏,媽媽最後死前跳舞的那一瞬間,媽媽的生命好像突然燃燒起來,那麼有激情,那時候自己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媽媽,也能那麼有激情……”
“雷紅革和你媽媽,都是程天和她妹妹的犧牲品。你的父親和姑姑,某種程度上,做到了極致。這時候,我也能大概猜出,當年審查雷紅革的時候,你父親是怎麼說服文靜和紅革,讓文靜改口供,讓雷紅革改口認下所有莫須有的罪名的。他一直都在拿文靜做籌碼。可是可笑的是,於團長專門查了關於返還程家財產的文件資料。在雷紅革被調查前,上海市財政局已經將程家列入了資產返還名單,上報給中央,正在等待批複。隻是這些事情,你父親和你姑姑根本不知道!所以人心和命運,就把他們兩個都給害了!換句話說,你爸爸和你姑姑做的事情,害掉了你媽媽和雷紅革一生的事情,根本就是沒有必要的!”
程嬌頭低的更低。
之後我和於團長分開,又過了兩個月,夏天最熱的時候,我接到了一通電話,是於團長打給我的,說你媽媽,自殺死了……”
程嬌低下了頭,眼眶開始紅腫……
“我們剛剛參加完雷紅革的葬禮,雷紅革是在他們村鎮的火葬場下葬的。那天大部分文工團的人都來了。但文靜沒有來。我當時沒想到紅革的葬禮會來這麼多人,當年批判落井下石的人,也都是這些人……人就是這麼矛盾不是嗎?一種環境下都是惡魔,一種環境下又純潔的無以複加。”
“……”
“本來我還懷疑於團長對你父親和姑姑的分析,但紅革死後沒多久,我就聽說你父親投資,在紅革他們村子建了一個希望小學。這就等於坐實了。如果紅革真的有罪,那你父親應該恨他恨得入骨才對,又怎麼可能幫他完成心願?”
“……是……”
“你媽媽葬禮在上海舉行,來的人就更多了。我還在葬禮上見過你。那時候你也就……”
“十三歲。”
“好像你們是雙胞胎,兩個小姐妹長的和你媽媽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個是你姐姐還是妹妹?她也來這裏了嗎?”
“她?……她在忙工作,還在上海。”程嬌撒了謊。
“哦。嗐……都長大成人了。你媽媽要是在天有靈,看到自己兩個漂亮的女兒現在都這麼好,一定會很開心。”
自己的姐姐已經死了……程嬌低頭不說話。
“葬禮結束後,我們這些老文工團人,難得聚到一起,中午吃飯時候在一桌上。昨天領你們來的那個姓唐,是你媽媽生前在團裏最好的朋友。小唐吃飯的時候突然哭了,我們安慰她。小唐說文靜生前給她發了一個短信,沒想到那就是最後一條短信。”
“短信?內容寫的是什麼?”
“寫的是:我對不起紅革,希望以後紅革能原諒我。但紅革明明已經死了,文靜這條短信的意思,已經露出要自殺的苗頭。但小唐沒有醒悟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