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告訴她,堂姐是被奉軍的飛機炸彈給炸死的,如果不是堂姐的母親聽信了一些婆婆媽媽的話,執意將她送到她的婆家去避難,堂姐便不會死。
為此,堂姐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後悔不該將她送過去,然而悲劇已經發生,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
在漸漸黑下來的夜暮中,石評梅聽到父親微微地歎息了一聲說:“唉!珠!我老了,我希望見些快活的事情,但結果偏是這樣相反。如今我隻願快點閉上這模糊的老眼,賜我永久靜默,離開這恐怖萬惡殘暴野蠻的人間吧!我的靈魂不能再接受了。”
石評梅知道父親經過這一場悲慘的災難,心裏確實難以承受,現在再一次回想那起血光淋淋的場景,難免會撫今追昔,百感交集。
此時,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年老的父親,也不知道該怎麼痛哭死去的堂姐,隻是默默地望著那一堆黃土發呆。在這樣的靜默裏,瓏瓏忽然點燃了燈,微弱的光亮便映照在了父親和她的臉上。
抬頭看看天已經全黑了,她於是扶著父親由原道走了回來,那些無法言語的悲傷便悄悄地潛藏在了心底。
那一夜小樓夜雨,她在夢裏夢見堂姐血跡模糊地站在她麵前,驚醒後便一夜不曾再入睡。
此次回家,石評梅發覺父親在這一年裏老了很多,精神體態上都明顯地大不如前。盡管父親現在看起來健康無虞,但是她知道父親的生命已經步入深秋,如一片樹梢的黃葉,隨時都可能墜落。每每想到這裏,一種可怕的暗影就悄悄飛上了她的心頭,就連父親自己有時在歡喜時,也忍不住會忽然地感歎起來。
毋庸置疑,父親是家裏的頂梁柱,也是家裏的和平之神。
石評梅不敢想象,要是父親有一天離開了人間,她和自己的母親將要陷入怎樣的苦痛中。
像他們這樣的一個大家庭,曆年來不知道從中伏壓了多少的積怨,一旦矛盾激發,她擔心自己的柔弱的母親會陷入家庭的風波中,而她為了保護自己的母親,自然也免不了同樣的命運。那時父親一旦撒手離去,有些虛偽的人便會乘機而入,心底的刺也許就會變成弦上的箭,她和她的母親便會被卷入一場可怕的災難中,這一切想想都令人感到憂傷。
母親也是深知這些隱患的,隻是不知道怎麼說出口,隻能一個人獨自地傷心。
每年歸來,夜深人靜後,石評梅都聽見母親在她的枕畔偷偷地流著眼淚。她深感無力挽回母親過去鑄錯的命運,隻能在精神上同母親一起來承擔這無言的悲傷。
有時候她雖然離家萬裏,不在母親的身邊,但是午夜夢回時,她的耳中似乎還能聽見母親在枕畔哭泣的聲音。
此時此刻,父親仍然健在,她不禁感到了萬分的欣慰,至少母親現在還是有可以依靠的肩膀,有能夠為她遮風擋雨的父親。
這次回來後,父親似乎已經預感自己時日無多,便想找機會向她囑咐死後的諸事,但石評梅看到淚眼模糊的父親,便不忍再往下聽了。
有一次,父親向她提到了墓穴建修的事,希望她能陪他去看看工程,她低頭咽著淚答應了。那天晚上,母親便派人將父親的轎子預備好,她和負責監工的族叔蔚文陪著同去。翌日上午十點鍾,他們收拾好準備出發,母親和芬嫂囑咐她好好照顧自己的父親,怕他見了自己的墓穴難過。石評梅點頭答應著,心裏卻不知該怎樣安慰父親,隻感到萬分的慘痛。
一路艱險,路過的都是崎嶇不平的山間小徑,沿途山色青青,流水潺潺,景致雖美,但是路卻很不好走。
那時,每個人心中似乎都被一種淒愴的情緒籠罩著,沿路很少有人說話,隻是各自默默地走著自己的路。在山路上兜兜轉轉地走了一段時間後,蔚叔便領著眾人進了一片繁茂的鬆林,蒼綠陰森的陰影下,現出無數的墳墓來,那些被風雨侵蝕的斷碣殘碑一片潦倒。接著,蔚叔帶他們走進了一片白楊林,石評梅和父親慢慢地在後麵走著,陣陣風吹,聲聲蟬鳴,都襯得這林間越發顯得慘淡空寂、靜默如死。
在一片空地,蔚叔站住了,那裏堆滿了青石和碎沙,旁邊不遠處就是一個有些深的洞穴。石評梅怔怔地看著那個深洞,明白這就是將來埋葬父親的墳墓。
她小心地看著父親,發現他的神色顯得格外慘淡,銀須白發中,包掩著無限的傷痛。
一陣風過,吹起父親的袍角,他的銀須也緩緩飄拂到左襟。
白楊樹上的葉子相互摩擦著,發出嗚嗚的幽咽,令人聽了很是傷感。
這時,父親顫巍巍地扶著她的手來到墓穴前站定。他仔細周詳地在墓穴四周看了一遍,表示很滿意,蔚叔又和他商量了一下墓頭的式樣,他掩飾住心底的悲傷說:“外麵的式樣堅固些就成啦;不要太講究了,靡費金錢。隻要裏麵幹燥光滑一點,棺木不受傷就可以了。”
隔了一會兒,父親又回頭對石評梅說:“這些事情原不必要我自己做,不過你和璜哥,整年都在外麵;我老了,無可諱言是快到墳墓去了。在家也無事,不愁穿,不愁吃,有時就愁到我自己最後的安置。棺木已紮好了,裏子也裱漆完了。衣服呢我不願意穿前清的遺服或現在的袍褂。我想走的時候穿一身道袍。璜哥已由漢口給我寄來了一套,鞋帽都有,哪天請母親找出來你看看。我一生廉潔寒苦,不願浪費,隻求我心身安適就成了。都預備好後,省臨時麻煩;不然你們如果因事忙因道阻不能回來時,不是要焦急嗎?我願能悄悄地走了,不要給你們靈魂上感到悲傷。生如寄,死如歸,本不必認真嗬!”
石評梅默默地聽著父親的話,低頭不語,怕父親難過,隻得將眼淚偷偷地咽回去。
等蔚叔扶著父親上了轎以後,她才趕緊取出手絹來拭眼淚。
臨走時,她回頭向鬆林深處父親的墓穴望了一眼,心裏想著,再來怕又是一個夢醒後。
那一刻她跪在洞穴前默默地禱告上帝:“願以我青春火焰,燃燒父親殘弱的光輝!千萬不要接引我的慈愛的父親來到這裏嗬!”
這是石評梅第二次感受到墳墓的殘忍可怕,經曆過一次以後,她才知道,原來死是這樣偉大的無情。
那岐山荒草,那亂墳獨墓,讓她心驚過,淒傷過,也絕望過,如果有可能,她是多麼希望不再去感受這令人傷楚的種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