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憤其書(1 / 2)

暑假結束後,石評梅離開山城踏上返京的旅途,中途到達石家莊看望了好友梅隱。在正太飯店見到分別已久的梅隱,石評梅便撲到她的懷裏痛哭了一場。在家時,她怕重傷年事已高的雙親的心,因而不忍也不能將她心底的悲哀顯露出來,所以她總是盡力控製自己不在他們麵前落淚。她知道梅隱也是漂泊歸來又去漂泊的人,自然也嚐了不少人世辛酸的滋味,那夜她在梅隱麵前盡情地流著眼淚,梅隱也在這相似的悲哀裏傷心落淚了。

回到北京後,石評梅不僅要忙於學校的各種事務,還要負責《婦女周刊》的編輯、組稿等工作,很是繁忙。每當她覺得工作上不順心,或者心情不愉快時,她便會獨自去高君宇的墓上坐一會兒。在那兒她比平常任何時候都要高興,也比平常任何時候都要悲傷,她高興待在他身旁,然而也因為他沉眠於此而心痛。

這是一處傷心地,裏麵埋葬著她愛人的英魂,她的眼淚已經澆灑了墓前的每一塊土地。

傷心時她來這裏,哀哀切切地與他訴說,他隻要靜靜地聽,她就能從這靜寂裏獲得她想要的安慰。

高興時她也來這裏,她喜歡與他分享她的喜悅,她知道他一個人寂寞,所以便經常來這裏相陪。

高君宇死後,石評梅寫了許多的文章來悼念他,每一篇都情思深重,哀痛至極。

在她的文章裏,她麵對的不是一個沉眠地上、失去了靈魂的逝者,她習慣用對話的口吻來與他談心,她會告訴他朋友們的近況,也會提到自己的心緒變化。他在俗世裏死去,卻在她的心上活著。

在這樣的思緒中,日子安然地過著,沒有起伏,也無波瀾,直到8月22日那天,石評梅去女師大探望陸晶清時,一切都不再安穩太平了。

之前她也曾在報上看到過關於女師大風潮的事件,然而她隻是沒想到,這場鬧劇竟演變成了現在的這場血腥動亂。

那時陸晶清因為回家奔父喪而未能歸校,所以僥幸逃過了這一劫難。

然而,陸晶清返校後不久,被錯認為意圖搗亂的先鋒,而慘被驅逐出校。

就在石評梅去紅樓替陸晶清搬東西的那天,又忽然接到消息,說陸晶清的戀人在革命活動中也不幸被捕入獄。

陸晶清知道消息後,隻是望著天微微地冷笑,失學之憂再加上這則打擊,令她陷入了一種異常悲哀的境地。

石評梅能夠體會到陸晶清心中的那種悲哀,因而當她們從紅樓回到北館,她並沒有勉強陸晶清說一句話,因為她知道此刻她一定是什麼也不願提起的。在北館的綠屋裏,她幫著陸晶清默默地整理床褥、書箱,整理陸晶清那顆被欺淩、被踐踏的心,直到晚上十點才回到自己的宿舍。歸來的路上,月色淒寒如水,她的心也慢慢地涼透了。

自從陸晶清住到北館以後,石評梅天天都去陪伴她,也總是竭盡所能地去安慰她。在冷落淒寒的深秋裏,她們都是咽著悲愁強作歡顏的人,同是天涯的淪落,也隻有她們彼此才能互相懂得。幸而,這悲苦寥落的人生旅途中,有一二知己能夠交心深談,石評梅還是感到了些許的安慰。

冬去了,春又來。

高君宇便是在初春時去世的,轉眼便到了他的忌日。

1926年3月5日,農曆正月二十一日這一天,是高君宇的忌日,石評梅和一眾朋友去高君宇墳前替他掃墓,她看著故友都在,獨獨少了君宇,一時悲從中來,便在墳前哀哀地哭了起來。朋友們看到這個場景都很是不忍,心中也被她的悲戚感染,不禁也紛紛落下了眼淚。那一天從陶然亭歸來,她的心情很不好,前事後憶交接在一起,令她忍不住淚落腸斷、精神恍惚。

事後,她寫了一封信給焦菊隱,感激他的體貼安慰,也忍不住將自己彼時的心境向他訴說:

菊隱:

長信讀後我很悲哀!我固然應該感激許多朋友們的體諒我安慰我,不過常常反為了得到安慰而難受!我自己騙自己有三個多月了,我想鑽頭去尋快樂,願刹那的快樂迷惑住我,使我的思潮停止波激,那危險的波激!如今,又清醒過來,覺得這樣騙法無聊更甚。這樣騙法,令我感到的悲哀更深!我錯了,我不應該騙自己。

三月五號,正月廿一日,是宇的周年了,我不知該怎樣紀念他!我不知什麼能夠表出我心裏這更深更痛的悲哀,在這一年裏。風是這樣怒號,燈光是這樣黯淡,夜是這樣深深,做甜蜜夢的人已快醒來,我呢,尚枯自低首坐在這灰燼快熄的爐畔想著:想我糜爛的身世,想我慘淡的人生,想我晦暗的前途!

這兩三天裏,我原舊恢複了往日的心境,我願用悲哀淹沒了我的生命和靈魂!菊隱:我很不願令你為了我的悲哀而稍有不快,故常破涕為笑地寫信給你,希望你不要想到這春風傳來的消息裏,有我的涕痕和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