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評梅扶著父親下了土坡,沿著柳林的道路慢慢走著,說著路上歸來的情況。她向父親問了家中各人的健康,父親告訴她,有的死了,有的還健在。隨行的小童瓏瓏早已趕著驢兒向前走了,她和父親緩步在黃昏山色中,不疾不徐。過了孔廟的紅牆,她看見她騎的那隻驢已經被拴在了那棵老槐樹上,小侄女昆林正在幫瓏瓏拿東西。昆林轉過頭看見她來了,便把手裏的東西扔了跑過來,喊了一聲:“梅姑!”她似乎有點害羞,喊了一聲便馬上低了頭,石評梅走上前去握了她的手仔細地端詳著。一年沒見,她發覺昆林越發長得好看了,一頭墨雲似的頭發,襯著她雪白的臉蛋,睫毛下一雙大眼睛澄碧靈活,更顯出她的靈動可愛。
攜了昆林走進大門,石評梅看見母親和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坐在院子裏的葡萄架下,嫂嫂正在洗手。她們看見她回來了,都異常高興。
母親向她介紹身邊的婦人,原來是新娶過來的八嬸,石評梅便禮貌地笑著打了招呼。一家人吃過晚飯,談了談奉軍春天攻破娘子關的恐怖情形,時候已不早了,母親便催她上樓去休息。
那幾間樓房完全是為她特地準備的,在她回來之前,母親就早早地收拾妥當了。她走上去一看,真是窗明幾淨,連日來旅途奔波的疲累也在這舒適貼心的環境中得到了慰藉和緩解。
每年回來走進這樓房,石評梅看見房裏的布置依然,一切都沒有變化,隻是她年年歸來時的心情卻很是不同。她扶著石欄看著紫光彌漫中的山城,還有那天寧寺矗立著的雙塔,心中的煩悶也在那刹那間蕩然無存了。
沐浴在這蒼茫的暮色之下,一切擾攘奔波的夢在這一刻都霍然蘇醒了,石評梅沉浸在這寧靜祥和的美好裏,仿佛置身在仙境中一般。
極目遠望,她看見一片翠挺披拂的玉米田,玉米田後是一畦一畦的瓜田延伸著,瓜田盡頭便是那望不到盡頭的青山,青山的西麵是煙火、人家、樓台城郭,後麵一帶是黑森森的樹林,樹梢頭飄散著逍遙的遊雲。暮色安靜,晚風輕拂,隻有幾隻小鳥在夜暮裏飛來飛去。
石評梅呆呆地站立在那裏,看著暮色裏這空闊美好的一切,心裏卻在為自己不能擺脫精神的牢籠而有些怨恨:“追逐著,追逐著,我不能如願滿足的希望。來到這裏又想那裏,在那裏又念著回到這裏,我痛苦的,就是這不能寧靜不能安定的靈魂。”
正在這時,小侄女昆林抱著黑貓上來了,是母親叫她來陪伴她的。
臨睡時,天幕上隻有幾顆半明半暗的小星星,昆林已經在床上乖乖地躺好。石評梅太疲倦了,身體累心卻更累,這夜躺在床上,她竟很快地入睡了,不曾失眠,也不曾做夢。
回家後的日子實在是愜意,雖說待久了會覺得單調乏味,但是也總是有一些驚喜的事讓她開心。在《社戲》裏,石評梅就將自己回家後的種種閑情一一記敘下來,淡淡的情趣也在家庭生活化的日常裏體現出來:
臨離北平時,許多朋友送了我不少的新書。回來後,這寂寞的山城,除了自然界的風景外,真沒有可以消遣玩耍的事情,隻有拿上幾本愛讀的書,到葡萄架下,老槐樹底,小河堤上,茅庵門前,或是花蔭蟬聲,樓窗晚風裏去尋求好夢。書又何曾看了多少,隻凝望著晚霞和流雲而沉思默想;想倦了,書扔在地上,我的身體就躺在落英綠茵中了。怎樣醒來呢?快吃飯了,昆林抱著黃狸貓,用它的絨蹄來撫摸我的臉,驚醒後,我牽了昆林,黃狸貓跟在我們後邊,一塊兒走到母親房裏。桌上已放置了許多園中新鮮菜蔬烹調的佳肴,昆林坐在小椅子上,黃狸貓蹲在她旁邊。那時一切的環境,都是溫柔得和母親的手一樣。
讀倦了書,母親已派人送冰浸的鮮豔的瓜果給我吃。親戚家也都把他們園地中的收獲,大籃小筐地饋贈我,我真成了山城中幸福的嬌客。黃昏後,晚風涼爽時,我披著羅衣陪了父親到山腰水澗去散步。
想起來,這真是短短地一個美滿的神仙的夢呢!
回家四五天來,石評梅覺得一切都很開心,特別是家人對她的關心和愛護令她無比動容。
同族的很多親人也紛紛來家裏看望她,姑母還專門過來接她去看戲。
然而,在這麼多前來探視她的人中,她竟然沒有看到堂姐。
以前每逢她一回來,堂姐知道後,一定會立馬跑過來找她,而現在過了好幾天,堂姐都沒有來,她不禁覺得有些詫異。
有一天晚飯後,石評梅的父親要帶她出去轉轉,順便去白雲庵看看故人。她欣然答應了,略略收拾了一下便跟著父親出門,母親讓小童瓏瓏提了燈跟著。
一路上,父親向她詢問革命軍進北京時的盛況,還有奉軍在深夜從花神殿旁撤退時的情形,石評梅便不厭其煩地為父親詳細講述著。在西沉的落日餘暉裏,石評梅和父親慢慢地走著,走過了瓜田,便是一片荒地。父親走到這裏忽然停頓了一會兒,臉上忽然露出悲傷的神色,他低著頭走過了一處高地,便回頭對她說:“珠,你堂姐的墓就在這裏。”
石評梅順著父親所指的方向看,一臉驚愕,然後向父親求證似的問道:“誰?堂姐,堂姐死了嗎?”
然而不等父親回答她,她已經看到前麵果然有一個新墳,墳前樹立著一塊不太整齊的石碑,上麵隱約有些字痕。她趕緊跑過去,到了墓前看到上麵寫著:“戊辰殉難劉秋棠女士之墓”。
那時夕陽已經沉入西天,天邊的一道紅霞映襯著碧綠的田地,四處悄無人聲,炊煙嫋嫋,晚風習習,盡顯出黃昏時靜穆的祥和。
石評梅看著這如此真實的場景,心裏卻在默默地祈求著,但願這一切都隻是一場夢。
她淒然地回身看父親和瓏瓏,希望他們能告訴她這不是真的,然而他們都默默地不做聲。
石評梅怔怔地站在堂姐的墓前,想到堂姐如今正是青春年華,卻不幸香消玉殞,轉眼間就成了這一抔黃土,心裏就不由得為她感到傷心。
父親看到她落淚的樣子,心裏很是不忍,便走過來拍著她的肩安慰說:“你不要哭,到東邊那塊石頭上去坐坐,我告訴你詳細的情形。唉!不是天保佑,怕你今日回來,我們都變成黃頭饅頭了。”
石評梅聽了父親的話,遂稍稍忍住了悲傷的眼淚,和瓏瓏扶著父親坐到了石頭上。
她看見父親臉上的顏色變得很慘淡,枯幹深陷的眼睛裏也慢慢地濕潤了,在父親滿是滄桑的臉上,她細細地揣摩著他那七十多年人生的殘痕,不由得一片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