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父親的來信,石評梅覺得很慚愧,縱然她自己的命運負她,但是她知道父母從未辜負過她。他們希望於她的,也正是她願為了他們而努力的。
父親微笑中的淚珠,讓她的良心受到了莫大的譴責,她隻願暑假快快到來,讓她帶著這滿身傷痕,撲向母親的懷裏縱情大哭一場。
在這樣的心境下,她寫了《父親的繩衣》,開頭便袒露了自己近來的心懷:
“榮枯事過都成夢,憂喜情忘便是禪。”人生本來一夢,在當時興致勃然,未嚐不感到香馥溫暖,繁華清麗。至於一枕淒涼,萬象皆空的時候,什麼是值得喜歡的事情,什麼是值得流淚的事情?我們是生在世界上的,隻好安於這種生活方程,悄悄地讓歲月飛逝過去。消磨著這生命的過程,明知是鏡花般不過是一瞥的幻夢,但是我們的情感依然隨著遭遇而變遷。為了高君宇的死,令我覺悟了從前太認真人生的錯誤,同時懺悔我受了社會萬惡的蒙蔽。死了的明顯是高君宇的軀殼,死了的慘淡潛隱便是我這顆心,他可詛咒我的殘忍,但是我呢,也一樣是齧殘下的犧牲者嗬!
我的生活是陷入矛盾的,高君宇常想著隻要他走了,我的腐蝕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這是一個錯誤的觀念,事實上矛盾痛苦是永不能免除的。現在我依然沉陷在這心情下,為了這樣矛盾的危險,我的態度自然也變了,有時的行為常令人莫名其妙。
這種意思不僅父親不了解,就連我自己何嚐知道我最後一日的事實;就是近來倏起倏滅的心思,自己每感到奇特驚異。
從高君宇生病住院到最後離世,石評梅一直生活在死亡的陰影裏,她怕看到任何與死亡相關的東西,也怕聽到任何相關的話語。那時她的心是悲痛的,也是敏感的,任何一點小的刺激,都能讓她悲從中來,淚流滿麵。
整天沉溺在這樣的心緒中,石評梅也察覺到自己的情緒太容易起伏,她想掙紮著走出來,然而卻總是找不到解救的方法。
曾經有一段時間,她悲傷過度,常常覺得痛不欲生。
但一想到家中逐日老去的父母,她便開始回心轉意了,因為她不想將這生離死別的哀痛留給父母來品嚐。為了轉移那隨時都可能侵襲而來的哀痛,石評梅一直讓自己處於忙碌的狀態,在學校裏總是盡量安排多一點的課,空閑的時候,也開始為一些進步的報刊雜誌寫一些文章。在這些有意義的忙碌裏,她漸漸領略了活著的意義,也願意用自己的餘生來繼續她一直向往的,也是君宇希望她做的進步事業中去。
在《緘情寄向黃泉》中,她終於用了平靜的心情,來對他訴說她以後的人生期望:
辛!你的生命雖不幸早被腐蝕而夭逝,不過我也不過分地再悼憾你在宇宙間曾存留的幻體。我相信隻要我自己生命閃耀存在於宇宙一天,你是和我同在的。辛!你要求於人間的,你希望於我自己的,或許便是這些吧!
深刻的情感是受過長久的理智的熏陶的。是由深穀底潛流中一滴一滴滲透出來的。我是投自己於悲劇中而體驗人生的。所以我便犧牲人間一切的虛榮和幸福,在這冷墟上,你的墳墓上,培植我用血淚澆灑的這束野花來裝飾點綴我們自己創造下的生命。辛!除了這些我不願再告你什麼,我想你果真有靈,也許讚助我一樣的努力。
高君宇死後,石評梅在悲傷沉寂的心境中,經曆浮沉,一路煎熬,終於更深地認識了自己,也了解了自己。
她原本以為自己隻有追隨他而去,生命裏的那些遺憾才可以就此圓滿。
然而時間和經曆讓她最終明白,一個完成的圓滿生命是不能被消滅,也不能被丟棄的,有很多人確實希望她這樣做,然而她知道自己不能。
人隻要活著,便要一直向前走著,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去創造,去奉獻。
朋友之中,邵乃賢很了解石評梅,他曾這樣評價她:“她生來是一道大江,你隻應疏鑿沙石讓她舒暢地流入大海,斷不可堵塞江口,把水引去點綴帝王之家的宮殿樓台。”
如今,她確乎是找到自己的另一種真實的生命,經由積沙的岩石旋渦中掙紮著,最終彙入了平靜的海道中。她承載著過去的種種,縱然心酸,縱然悲苦,她還是會咬牙堅持,一步一步地邁向未來,向著高君宇生前未能走完的那條路前進著,努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