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君宇生前自題像片上的幾句話,死後我替他刊在碑上。
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隻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
評梅
自此以後,石評梅就常常守在高君宇的墓旁,有時迎著朝陽來看他,有時伴著落日來看他,陰雨時來,風雪時也來。她常常倚坐在他的墳墓旁,想著那些和他有關的往事,仿佛他此刻就在她身邊陪著她一樣。那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獨有的心境,在四目無人的荒野裏,她依傍在孤零的他身旁,流著傷心的淚,唱著淒愴的《墓畔哀歌》:
假如我的眼淚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綴織成繞你玉頸的圍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顆一顆的紅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愛心。
哀愁深埋在我心頭。
我願燃燒我的肉身化成灰燼,我願放浪我的熱情怒濤洶湧,天嗬!這蛇似的蜿蜒,蠶似的纏綿,就這樣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愛,我吻遍你墓頭青草在日落黃昏;我禱告,就是空幻的夢吧,也讓我再見見你的英魂。
高君宇離世後的每一個夜晚,對於石評梅而言,都是淒傷的夜晚。
每當她在床上輾轉難眠時,他的音容笑貌便浮現在她的腦海裏,那些曆曆在目的往事也跟著像潮水一般湧過來,將她撲倒,將她淹沒。
枕巾總是濕了又濕,而那無盡的眼淚卻從來都幹不了,一夜煎熬,卻總是在淚水的浸泡裏度過。關於他的回憶實在是太多了,她一直虧欠他太多,現在想起來都隻能遺憾。
石評梅在黑色的夜裏歎息,連回音都是寂寞的,就像在那荒野裏一樣寂寞的君宇一般。
睡不著的時候,她常常起身去看那些他先前寫給她的信,那些字句和筆跡仍然清晰,隻是書寫之人已不在了。窗外淅淅瀝瀝,是下雨了,就像靜夜裏的哀泣一般,一點一滴落在人的心上。
石評梅打開抽屜拿出一本紅色書皮的日記來,一頁一頁地翻著,忽然那枚紅葉便現出來了。
這一片紅葉夾在她日記本裏已經兩個多月了,是高君宇死後她從他那裏拿回來的。
高君宇生前她沒能接受這一片紅葉,在他死後,她接受了它,並願意永生永世地保存著它。
前一段時間,她為了逃避現實,不願意碰觸任何關於高君宇的東西,她怕那些有關的回憶會讓她肝腸寸斷、悲不自勝。因而就連這一片紅葉也從來不敢看它,於她而言,它是一個靈魂孕育的產兒,同時又是悲慘命運的紐結。
而現在,她終於不再逃避,刻骨的思念讓她忍不住想要尋一些與他有關的事物,來安慰她那顆因為悲傷而萬分寂寞的心。誰能想到這薄薄的一片紅葉,裏麵竟交織著不可捉摸的生死之謎呢?如今,她已經是泣伏在紅葉下的俘虜,但她卻心甘情願,毫無怨言。
清明那天,石評梅去法華寺哀悼高君宇,歸來的途中,她忽然想為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織一件繩衣。那個時候她懷著一顆絕望的心,怕自己將來會早走於父母之前,想在自己去了以後,留給父母一兩件可供回憶紀念的物件。
她希望父母穿上這件繩衣時,也能想到他們的女兒在編織時的那種憂鬱和傷心,如此這般,也算是他們骨肉之間的心靈相通了。
夜裏入睡失眠的時候總是很多,石評梅便索性起身坐在燈下來給雙親織繩衣。那時候,她的案頭放著一個銀框,裏麵嵌著的是君宇的遺像,相框前麵放著一個紫玉花瓶,瓶裏插著幾支玉簪,在花香彌漫中,她低了頭靜靜地織衣。
疲倦了的時候,她就抬起頭看看君宇,思緒萬千。
深夜裏風聲肆掠,塵沙也被吹起向窗紙上瑟瑟地撲來,一片淒淒切切。她不理外麵的紛擾,依然低了頭織她的繩衣,一直到累極了伏在桌上睡去。
就這樣過了七夜,父親的繩衣終於織好了,她便先給父親寄了回去。
石評梅的父親收到女兒親手編織的繩衣,喜極而泣,感慨萬千,便立馬寫信給她,說:“……明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的惡劣,你的事務又很冗繁,但是你偏在這時候,日夜為我結織這件繩衣,遠道寄來,與你父親防禦春寒。你的意思我自然喜歡,但是想到兒一腔不可宣泄的苦衷時,我焉能不為汝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