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他,屬於這片土地(2 / 3)

“這次談判,究竟能爭取多少時間,關鍵不在我們談判代表身上,而在您……”

“在我?”哲林看著大仲譯。

“對,在您,在宗山上的軍民。”阿旺喜饒加重了語氣,“英國人之所以同意在江孜談判,既不是有泰從中斡旋的結果,更不是榮赫鵬發了善心,而是遭到了你們的英勇抵抗。宗山,像這塊巨石,擋住了他們去拉薩的道路。現在,談判能有什麼結果,關鍵也在你們能守多少日子。”

哲林深感自己所負的責任重大。他明白,他們能多堅持一天,就能給英軍多造成一些困難,也給佛爺和噶廈多爭取一點兒時間。哲林想了想,意味深長地問:

“你們到過門域門域,在西藏南部地區。嗎?”見宇妥和阿旺喜饒對他的問話感到迷惑,用詫異的目光盯著自己,哲林解釋著,他的語調深沉而堅定:

“那裏竹子很多。竹子即使被焚燒,竹節還是直的,我們,”哲林指著宗山上的軍民,“決心與宗山共存亡,絕不會動搖變節。”

宇妥和阿旺喜饒受到鼓舞,受到感染。六隻眼睛碰到一起,三雙大手握在了一起。

宗,在藏語裏是城堡的意思,從前藏族地區經常發生械鬥,百姓們為了防止別的部落的襲擊,就在山上築碉堡,蓋房子,平壩上反倒沒有人住。日久天長,宗,就成了縣城的同義語,宗本相當於縣官。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發現住在城堡裏很不方便,又逐漸搬到壩子上去。其中最不方便的,就是吃水困難。

江孜宗也是這樣,古堡裏已經沒有老百姓,人們早已搬到壩子上,在年楚河畔建立了一個新的江孜城。和別的地方不同的是,宗山上的古堡很大,很堅固,又很雄偉,所以宗政府依然在古堡,上宗的孜拉康裏,也有很多喇嘛。

宗山上沒有水,飲水完全靠從山下往上背。平常,從東、北、西南方麵都可以往上運水。自從榮赫鵬搬兵到江孜,把帕拉村和江洛林卡連成一條線,對宗山形成了月牙形的包圍後,東麵和北麵都無法再下山背水,隻有從後山可以背水上來,但因坡度很大,上下很困難,而後山腳下又沒有水井,離水源很遠,一天也背不了幾桶。整個宗山的用水,隻能靠西南方的一條暗道供應。

宗山的西南腳下,有一口較大的水井。水井上麵有一座土屋,從土屋直到山頂,修有暗道。暗道上麵又蓋有房子,既結實,又隱蔽。暗道在山頂的出門處,蓋有一幢三層高的樓房,完全由石頭砌成,石牆有一米多厚,非常堅固,從下麵把水運到這裏,再從這裏往各處送。就是上麵兩層塌陷了,最底層仍然不會受到影響。這暗道是什麼年代修的,不得而知。從前各部落和各寺院進行械鬥時,隻要守住這條暗道,就可以保證宗山的飲水。在使用原始的火槍、弓箭的年代,這古堡,這暗道,真可謂是堅不可摧。

由於英軍的包圍,斷了其他水源,這惟一的一條暗道就顯得更為寶貴。過去打冤家並沒有千軍萬馬,一條暗道尚可保證供水。但那時人少,一個部落隻有幾十人,幾個部落合在一起,組成部落聯盟也頂多隻有一二百人,而現在宗山上的軍民有上萬人,隻靠這條暗道供水,就顯得異常緊張了。

宗山缺水,已非一天兩晌的事,人們對每天兩小碗水已經慢慢習慣了。盡管這點兒水隻夠他們略略濕潤一下嗓子,但是,沒有人叫苦,沒有人嚷渴,他們靠著這惟一的水源保持著抗擊敵人的戰鬥力。

然而,更為嚴重的情況終於發生了。剛才一陣連續不斷的猛烈攻擊,不僅炸毀了城牆,更主要的是炸塌了暗道上麵的房子,致使暗道塌陷了好幾丈長。這惟一的水源,被堵塞了。

這就是現代化武器的威力,現代化的洋槍洋炮在向古堡挑戰,結果是顯而易見的。往日堅不可摧的暗道塌陷了,往日巋然不動的城堡也在抖動、在搖晃。

暗道被炸,整個宗山麵臨著斷水的危險。

守衛這段暗道的是藏軍的一個如本和洛丹帶領的民兵。暗道一塌陷,藏軍的如本就要向哲林報告,卻被洛丹攔住了:

“哲林代本太累了,也太忙了,能不打擾他就別打擾他了吧。”

“那,這暗道怎麼辦?”

“我們先修起來吧。”

“修?說得輕巧,就靠我們這些人,怎麼修?”如本性子急躁,而又缺少辦法。

洛丹想了想,對如本說:

“您先休息吧,這地方小,有我們民兵也就夠了。我們先把泥土、石頭清理一下,需要什麼,再向您報告。”

“好,好,有什麼情況,隨時告訴我。”如本把修暗道的事交給洛丹了。

這條暗道,有一米來寬,兩米來高,一個人背著水桶,正好可以通過。這一塌陷,石頭、木料、泥土全塌下來,很難清理,人多了站不下,人少了速度又很慢。一邊清理,一邊又有泥土和石塊塌陷下來,弄得人們滿身滿臉又是汗,又是土,活幹得不多,卻把人累得氣喘籲籲。

幹了一陣兒,洛丹見大家都很累,就讓大家歇一會兒。

仁賽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不擦還好,一擦,袖子上的灰抹到臉上,加上臉上的汗水,立刻成了個花臉,大家看著仁賽,不覺大笑起來:

“仁賽,看你那樣子,下次念咒送鬼,白居寺一定會把你叫去。”

“哈哈,‘小猴子’,好,好看,哈哈……”

仁賽看看大家:“你,你們,別光笑我,看看你們自己吧,還不定人家先叫誰去哩!”

人們這才互相看了看,這一看,笑得更厲害了。原來,剛才光顧著看仁賽,隻覺得仁賽的花臉好笑,一看他們自己,比仁賽的臉還要花。

仁賽不笑了,他跨過一根大柱子,走近洛丹,神情十分嚴肅:“阿爸,我們裏麵是不是出了奸細?”剛才仁賽一麵幹活,一麵想這件事,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

笑聲戛然止住,洛丹愣了一下,覺得這問題提得很突然。

阿達巴魁也認真起來:“你有什麼根據?”

幹活的人都圍攏過來,想知道仁賽為什麼會提出這麼個問題。大家知道,仁賽雖然淘氣,但從不說假話。今天說這話的口氣、神態又是這麼認真,更不像是說著玩。人們都想離仁賽和洛丹近一些,暗道裏站不下,有的人就坐在大石包上。

洛丹趕緊招呼:“快下來,快下來,小心讓洋妖看見。”轉過頭又對坐著的人們說:“大家擠一擠,千萬不要上去。”

仁賽本來是對阿爸一個人說的,沒想到大家都那麼認真,他自己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

小朗傑有些著急:“快說呀,誰是奸細?”

仁賽撓了撓頭:“這個,我也說不清。不過我想,平時洋妖打炮,都是亂打一氣,今天為什麼集中打這裏?是不是有人告訴洋妖,這裏有暗道?”

“哲林代本來啦!”坐在高處的格來叫了一聲,人們立刻都站了起來。

哲林代本並沒有馬上朝他們走過來,因為快到兩點了,宇妥和阿旺喜饒要回指揮部,準備和英國人舉行談判。哲林最不放心的就是這條暗道,不知剛才的一陣炮擊對暗道有什麼影響。

“噶倫,大仲譯,我不陪你們了,我還要看看這暗道。現在,我們三麵被圍,吃水就全靠這條暗道來運了。”

“好,好,您忙您的。”阿旺喜饒和宇妥本來也想和哲林一起去看看暗道,但一看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送噶倫和大仲譯回指揮所。”哲林向自己身邊的侍衛吩咐著。

送走了噶倫和大仲譯,哲林代本帶著剩下的兩個侍衛朝洛丹他們走去。洛丹他們早就從暗道裏走了出來,迎著代本,來到城牆下麵一個隱蔽的地方。

“暗道怎麼樣了?”哲林顧不上說別的,首先問起了暗道。

怎麼向代本說呢?說實話吧,怕代本著急;不說實話吧,事關重大,又怕代本責怪。

“後山的溝挖得怎麼樣了?”洛丹想把話題岔開。

幾天前,哲林派出一些民兵,由旺秋負責,從後山挖一條溝,直通年楚河,把宗山和白居寺連在一起,一來可以解決宗山的吃水問題,二來也可以當作戰壕,遇到緊急情況,還能同外麵取得聯係。但是,由於英軍不斷炮擊,白天幾乎無法幹活,挖溝的進展不快。

“溝挖得很慢,恐怕一時還喝不上年楚河的水。洛丹,暗道怎麼樣了?”哲林第二次問起了暗道。

“炸塌了一段。”洛丹隻得如實報告,“我們正在搶修。”

“如本為什麼不向我報告?”哲林的口氣十分嚴厲。

“不,不,不是如本不報告,是我給攔住了。”洛丹連忙解釋。

“我去看看。”哲林說著,朝暗道走去,洛丹、格來等人在後麵跟著,誰也不說話。

哲林仔細看了塌陷的這段暗道,心裏暗自盤算著,宗山上的一萬多人,就靠這暗道運水,本來就不夠喝,後山的溝一時又挖不通,這暗道一堵塞,上萬口人豈不是……

“必須馬上把暗道修好!”哲林用不常有的語氣下著命令。

“是,是。”洛丹低頭應諾。

“我馬上派人來。輪流清理,今天一定要修好。”

“代本拉,放心吧,我們就是拚上性命,也要把它修好。”阿達巴魁的大嗓門蓋住了所有人的聲音,也表達了所有人的心情。

“好,你們幹吧,我回去送談判代表,一會兒再來。”

人們更加努力地幹了起來,即便代本不說,他們也知道這暗道的重要性,而代本的命令就更加重了人們的責任感。

“阿爸,喝茶啦!”曲妮和兩個姑娘給他們送茶來了。

“這樣吧,仁賽、格來,你們先去喝,喝完來換我們,咱們輪著幹。”洛丹把清理暗道的人們分成了兩撥。

“我不喝,我還不渴呢!”仁賽執拗地不願先去喝茶。

“你不去,我去,反正人人有份,誰先喝都一樣。”阿達巴魁風風火火地第一個衝出了暗道。

格來也沒有去喝茶,等阿達巴魁他們回來後,才和阿爸洛丹、仁賽、小朗傑等人走出了暗道。

小朗傑喝了一碗茶,頓時覺得渾身有了力氣,又想起剛才仁賽說的奸細的事:

“仁賽,你怎麼會想起說我們這裏有奸細呢?”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要不是出了奸細,洋妖的炮今天怎麼專門朝暗道打?”

格來搖搖頭:“我看不是,他們也不是專門打這裏,像過去一樣,今天也是亂打一氣,隻是因為今天要談判,炮打得特別多,也特別猛,才炸塌了暗道。”

“是嘛,要是洋妖知道這裏有暗道,早就朝這裏開炮了。再說洋妖也沒有往水井打,那土房一塌,不就把水井全埋住了?”朗傑也覺得仁賽的懷疑沒有什麼根據。

洛丹覺得格來和朗傑講得有道理,望著正在清理中的暗道,深有感觸地說:“也真不容易啊!宗山上有上萬個軍民,隨便來來往往,沒有人管,江孜地區有幾萬人,大家都知道山下有口井,這裏有個暗道,可沒有一個人願意當奸細,去告訴洋妖。”

一個青年說:“誰要是告訴了這個秘密,洋妖肯定會給他很多賞錢,馬上可以成為大貴族。”

“呸!誰要他們的臭錢!”小朗傑吐了一口,但沒有唾沫。

仁賽覺得剛才是自己多心了,不應該懷疑自己的同胞:“那算我說錯了,我們裏麵沒有奸細,都是好樣的。”他伸出大拇指,朝大家轉了個圈,算是表示歉意。

“‘小猴子’,說渴了吧,喝碗茶。”曲妮把最後一碗茶端到仁賽跟前,有意給他個台階。

仁賽先不接碗,看了一下,又故意往格來身邊挪了挪,做了個鬼臉,說:“一個是你的情人,一個是你的老鄉,你怎麼把這最後一碗茶給了老鄉?”

要是平時,曲妮一定會回敬他幾句,但在阿爸麵前,她不好開玩笑,臉一紅:“就你話多,少說幾句,人家也不會把你當作是畜生轉世,有耍嘴皮的工夫,不如多念幾句嘛尼,還可以為來世積點兒德,要不下一世你真的會變猴子,屁股上還長根小尾巴。”

“那我可不客氣了,喝光了,格來哥哥沒有喝的,你可不要心疼。”仁賽用雙手接過碗,裝出個一飲而盡的樣子,其實隻喝了一小口,就把碗遞給格來。又對曲妮眨了眨眼:“放心吧,我不會讓格來哥哥渴著。”

曲妮瞪了他一眼,又悄悄地指了指阿爸。仁賽吐了吐舌頭,做了個怪相,不再說話了。

格來也隻喝了一小口,潤了潤快要冒火的嗓子,把碗端到阿爸洛丹手裏。

洛丹把碗遞給一個年長的牧民,牧民又遞給一個喇嘛。

小仁賽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看來沒有水喝,比沒有飯吃還要難受。”

“我寧願做餓死鬼,不做渴死鬼。”喇嘛端著茶碗,雖說不願做渴死鬼,卻沒有喝碗裏的茶。

阿達巴魁從暗道裏跳了出來:“我既不願做餓死鬼,也不願做渴死鬼。我們家鄉尼洋河的水很甜,年楚河的水那麼好喝,我們為什麼要做渴死鬼?就是死了,我的頭也要跳到年楚河裏去,喝個夠藏族民間故事裏說,從前有位英雄,在古堡裏被圍困多日,彈盡糧絕,沒有水喝,仍頑強不屈,堅持到底。最後古堡被官軍攻破,英雄也被砍死,但他始終不閉眼睛。後來他的頭跳到河邊,喝夠了家鄉的水,才安詳地閉上了眼。。要不嘴巴幹裂,嗓子冒火,怎麼向拉丁代本報告我們收複江孜、砍殺洋妖的事呢?”

“年楚河的水,看得見,喝不著,真叫人著急。不知旺秋哥哥他們的溝挖得怎麼樣了?”小朗傑畢竟是在寺院裏長大的,一說話就像個小大人似的。

“剛才代本說了,溝挖得很慢。”格來心裏一陣焦躁:“看來我們無論如何要早點兒把暗道修好。”

7月1日下午,以宇妥噶倫和阿旺喜饒為首的藏方代表去江洛林卡與英軍談判,到了那裏,榮赫鵬竟然對藏方代表的資格表示懷疑,要將證明書留下,由他逐一審查後,再決定是否與他們談判。藏方代表當然不答應,要雙方出示證明書,以表明雙方的身份,而不能由榮赫鵬單方麵審查我們的代表資格。第一次談判就這樣破裂了。

之後,駐藏大臣派來的何知府,以“中間人”的身份,在英、藏雙方之間進行調解、斡旋,最後確定7月3日下午三時,在榮赫鵬的指揮部舉行談判。而何知府則以調解事宜已經完成,不宜直接參加談判為由,留在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