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就偉業的基石在民眾之中。
1904年7月1日,是藏曆木龍年五月二十日。按照藏曆,這是個吉日。
達賴喇嘛派來的談判代表剛好這天上午到達江孜。下午三時,將同榮赫鵬會晤,舉行談判。
整個江孜,依舊彌漫著戰火硝煙,絲毫沒有談判的氣氛,更無停火的跡象。
中午過後,英軍的炮兵又向宗山西南方向的城牆和樓房進行炮擊,其猛烈程度超過了往常,仿佛是在向剛剛到達的藏方談判代表示威。
談判代表一共來了七位。噶倫宇妥,大仲譯阿旺喜饒,一位叫“大喇嘛”的高級僧官,三大寺的三位代表,以及班禪方麵的代表索康努。按照慣例,五位喇嘛一到江孜,就到白居寺去了,一是向佛像獻哈達,點酥油燈;二是向白居寺的僧眾說明佛爺為什麼派他們來同英軍談判,因為廣大僧眾堅決反對同洋妖談判議和。
在宗山,隻剩下宇妥噶倫和大仲譯阿旺喜饒,他倆首先向哲林代本轉達了佛爺對他及所有抗英軍民的問候。
聽著那愈漸猛烈的炮聲,宇妥氣憤地說:
“今天要談判,怎麼還打炮?這些洋人,還有一點兒談判的誠意嗎?”
哲林苦笑了一下:“這是洋妖打給我們看的,在顯示他們的力量。”
“英夷曆來實行炮艦政策。先打炮,後談判,在廣州,在天津,在北京,他們都是這樣做的。”一提起英國人的強盜行徑,阿旺喜饒就十分憤慨。
“自然?,大炮的聲音,要比說話的聲音響亮得多,有力得多。”哲林深有感觸地說。
宇妥知道,有了曲米談判的慘痛教訓之後,廣大軍民都不相信洋妖,堅決反對同洋妖談判,連他自己也是這種心情,便有意識地加以說明:
“這次佛爺派我們來,也是出於迫不得已。敵強我弱,戰局對我們不利,加之駐藏大臣又處處掣肘,一再聲稱,如果我們不同意議和,萬一皇上、皇太後怪罪下來,一切後果要由佛爺本人和噶廈負責。”
阿旺喜饒看了看左右,小聲地說:
“有泰放出風來,說佛爺要是不聽他的話,他要上奏皇上、皇太後,彈劾佛爺,請班禪佛爺到拉薩來主政。”
宇妥接著說:“有泰對達賴喇嘛和噶廈政府抗擊洋妖的行動,采取‘任其戰,任其敗’的方針。然後由他來收拾殘局。他還挑撥達賴和班禪兩位佛爺之間的關係,企圖用班禪來取代達賴。”
“啊!用心太險惡了。班禪佛爺怎麼說?”哲林怎麼也沒想到,他們在前線拚死抵抗,朝廷的官員卻在背後幹這樣的勾當。
宇妥回答說:“班禪佛爺明確表示,在這洋妖入侵的嚴重時刻,他和達賴喇嘛要像一個母親生的孩子那樣齊心,像一隻雄鷹的翅膀那樣協力,任何力量也不能把他們分開。”
阿旺喜饒接著說:“班禪佛爺還說,全藏僧俗百姓要緊密團結,同心協力,共鬥虎狼。在宗山不就有很多班禪佛爺派來的僧兵和民兵嗎?”
哲林深受感動,他懷著對班禪佛爺崇敬的心情說:“班禪佛爺這種顧全民族大義的高尚行為,令人敬佩。俗話說得好:一隻山羊被狼吃掉,十隻山羊把狼嚇跑。隻要兩位佛爺親密團結,全藏軍民共禦外侮,我們即使暫時失利,最終也能把豺狼趕出去,收複失地,保衛國土。”
“是啊,老虎從來不敢吃成群的犛牛,大敵當前,全藏僧俗百姓的團結是至關重要的。”阿旺喜饒說,“這次參加談判的,就增加了班禪方麵的代表,這就有力地表明兩位佛爺親密合作,全藏僧俗百姓團結一致,共同對敵。”
哲林代本當然能理解佛爺決定在江孜談判的苦心。確確實實是出於迫不得已呀!江孜雖然收複了,要守住它卻是很困難的,現在就處在英軍的包圍之中。如果現在談判,代表們說話還有所倚仗,一旦江孜失守,拉薩就危險了。到那時再談判,就完全喪失主動權,隻能在洋槍洋炮的威逼下,簽訂城下之盟。
“那,談判的條件?……”哲林對談判的前景並不樂觀。
“佛爺說了,此次談判與在崗巴、曲米時不同,在邊境放牧和通商等問題上,不得不作出較大的讓步,主要目的是不讓洋妖到拉薩來。”阿旺喜饒盡可能詳細地作了說明。
“做些讓步,未必能滿足這夥強盜的欲望,而使他們就此止步。”哲林站起來,慢慢在房子裏踱著步,然後站在阿旺喜饒後麵:“誰強占的東西越多,誰的胃口就越大。俗話說,腦袋伸進來以後,肩膀跟著就會擠進來。滔滔大海,可以填平,強盜的欲望,無法填滿。洋妖占了江孜,就想著拉薩;占了拉薩,就想著西藏;占了西藏,就想吞掉整個中國。”
“吞掉中國,還想獨霸全世界。他們不是自稱為日不落國嗎?”阿旺喜饒補充著。
坐在阿旺喜饒對麵的宇妥噶倫也站了起來,踱到窗前,放眼遠望,然後又轉過來,用低沉的聲音說:“這些情況,佛爺和噶廈都很清楚。這次派我們來,談得成當然好,談不成,也可以爭取一點兒時間。”
阿旺喜饒向哲林解釋:“目前我們的處境雖然非常困難,但也不是沒有希望。佛爺和噶廈正在想各種辦法,支援前線,抗擊洋妖。”
哲林猛地抓住阿旺喜饒的肩膀:“難道朝廷真的不肯派兵來?”
阿旺喜饒輕輕拍了拍抓在他肩頭的手:“駐藏大臣把口封得很死,說朝廷現在很困難,絕無力量派兵進藏。”
哲林代本的心收緊了,像是有塊大石頭壓在了他的身上。不,是壓在他的心上。哲林隻覺得憋氣,一陣陣的透不過氣來。駐藏大臣有泰的話,猶如一瓢冷水,把他僅存的一點點希望的火星熄滅了。
哲林雖然知道朝廷怕洋妖,但總還是希望皇上聖明,能體諒邊民的痛苦。不管怎麼說,西藏總是朝廷的疆土啊。眼看著自己的疆土被侵占,自己的臣民受熬煎,皇上總不能不管不問啊。可現在呢?完了,就連這一點點希望也完了。
完了,真的完了嗎?不!幾個月來,從曲米打到江孜,朝廷發過一兵一卒嗎?沒有。給過一槍一炮嗎?也沒有。甚至連一句鼓勵、撫慰軍民的話都沒有。但是,我們怎麼樣了呢?我們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收複了江孜嗎?況且還是劉長壽那樣的漢族兄弟在同我們一起作戰,朝廷外媚洋妖,內欺邊民的做法是不得人心的,是不會長久的。聽他們講,四川、雲南的軍民強烈要求來藏抗妖。我們不是孤立無援的,絕對不是。
在這一瞬間,哲林代本的胸中掀起了多少個波瀾,隻有他自己知道。然而波瀾的最高峰是清晰而固定的,那就是:誓死抗擊洋妖,縱然粉身碎骨,也絕不退讓。
一說起有泰,宇妥噶倫就抑製不住內心的憤懣:
“大清的江山不穩啊。當今朝廷是滿人當政,各地的反清勢力很活躍,朝廷為了一己私利,竟說什麼‘寧贈友邦,不與家奴’,聽說皇太後曾說要‘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把我們的大好河山,奇珍異寶,拱手讓人,強盜歡心了,百姓可遭殃了。這樣的朝廷,怎麼可能派兵來幫助我們打洋妖呢?他們不僅不能派兵來幫助我們,反而釜底抽薪,想借洋妖的勢力,鉗製我們。”
宇妥噶倫說著,大步在房間中來回踱著,最後,仍舊回到窗邊,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阿旺喜饒見宇妥和哲林都站著,自己也站了起來,拉著哲林的手,來到窗邊,與宇妥並肩站在窗前,眺望著宗山。阿旺喜饒深知目前局勢的嚴重,但並沒有失去信心。他用深沉有力的聲音說:
“我們有困難,但英國人的日子也並不那麼好過,這是佛爺和噶廈想利用談判爭取時間的一個重要原因。英國人想稱霸世界,可是他們的貪心和實際力量很不相稱。”
宇妥比劃著:“像餓鬼一樣,肚子很大,但脖子很細,吞不下去。”
“他們想稱霸世界,美國、法國、德國、日本、俄國這些列強也想稱霸。在南非,在埃及,在阿富汗和印度等地,英國人和其他國家都在爭奪,他們遇到了不少麻煩。”阿旺喜饒接著說。
“他們國內也有很多困難。”宇妥噶倫補充著。
“還有,”阿旺喜饒拉著宇妥和哲林重新坐了下來,“俄國人出於自己利益的考慮,對英人侵占西藏,也不會置之不理,隻是因為他們正在東北和日本人打仗,還顧不上這裏的事,隻要戰事一結束,他們會反過來同英國人爭奪。對這些,英國人不能不有所顧忌。盡管英國人有很精良的武器,但他們的戰線太長,在世界上樹敵太多,用英國人自己的話說,他們的手已經伸到了縮不回去的地步。”
英國人是不可能長期在西藏待下去的,西藏的僧俗百姓不允許,西藏的山山水水也不允許。這是不容懷疑的。但是,眼下呢,目前的形勢是英軍包圍了宗山,大炮每天都在不斷噴吐著火舌,嚴重地威脅著守城的藏族軍民。哲林聽著噶倫和大仲譯的話,心裏思量著目前宗山的形勢。
阿旺喜饒見哲林久久沒有說話,他很想聽聽哲林的意見。
“大仲譯,我是個軍人,您和噶倫也不是外人,在自己人麵前是要講真話的。你們想想,前次曲米談判,拉丁代本……”哲林頓住了,一說到拉丁代本,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睛也濕潤了。他當然希望談判能成功,英國人就此止步,但是,他不能不把他的擔心講出來:“還是英國人主動要求談判的,尚且是那樣一個結果。這次,是我們去找人家談,結果會怎麼樣?你們聽,這炮聲,從你們上山,就沒停過,而且越打越猛。英國人欺負我們沒有大炮。正是因為我們沒有大炮,他們才敢如此大膽,毫無顧忌。”
人們靜靜地聽著那此起彼伏的炮聲,他們的注意力被哲林引到隆隆的炮擊聲中去。
說來也怪,哲林代本的話音剛落,炮聲也停止了。宗山變得異常寂靜了。
“大仲譯,噶倫,請你們稍坐片刻,我到陣地上看看。”哲林站起身來,準備馬上就走。每逢炮擊間隙,哲林總是要到陣地上察看一番。
宇妥噶倫和阿旺喜饒幾乎是同時站了起來:
“我們一起去吧。”
“你們一路辛苦,還是休息一會兒吧。”
“不用,我們也想看看陣地,看看陣地上的軍民們。”
哲林代本陪著宇妥、阿旺喜饒出了指揮所,沿宗山南麵的陣地向中間走。
整個宗山上煙霧彌漫,火藥味很濃。南麵的城牆被炸開了幾個長短不一的缺口,長的幾丈,短的幾尺。軍民們正趁停止炮擊的間隙,抬石運土,緊張地修複。見了哲林代本一行人,都慌忙放下手中的石頭、工具,垂手站立。
哲林代本微微點頭,低聲和指揮修複城牆的一個如本交代了幾句什麼,就又陪著宇妥、阿旺喜饒往前走,邊走邊向他們介紹宗山的情況。
宇妥噶倫指著城牆上的缺口:“是剛才炸塌的?”
哲林代本點點頭:“今天的炮火特別猛烈。”
阿旺喜饒遙望江洛林卡的方向:“聽說洋妖新近運來了很多大炮?”
“來了幾個炮隊,彈藥也很充足。”哲林說,“洋妖就靠這一點兒看家本領,經常炮轟,我們隻能挨打,無法還手。”
見到不遠處的一群藏族民兵手裏拿的武器,阿旺喜饒深有感觸:“英國和西方國家的工業發展很快,他們的槍炮幾年一變,威力越來越大,這次洋妖用的武器,同土鼠年時的就很不一樣。而我們呢,我們用的基本上還是鬆讚幹布時代用過的武器。”
“不,有些還要早一點兒,這拋石器,是格薩爾大王時代就使用過的。”格薩爾大王是什麼年代的人物,宇妥噶倫沒有研究過。民間傳說他是很早很早以前一個半神半人的英雄,在他的一生中降伏過很多很多的妖魔鬼怪,造福百姓,弘揚佛法。據說格薩爾大王使用的武器有三樣:一是寶刀,二是弓箭,三是拋石器。而這三樣武器,宗山上的軍民現在還在使用。
“我們拿著拋石器,洋人以機槍大炮作後盾,說話時的分量自然就不一樣。”宇妥真是感慨萬千。
“這種情況不改變,我們就老是受欺負,老是要挨打。”從這次戰爭的進程,哲林深深感到西藏再不能照老樣子過日子了。像人家那樣,要有自己的鐵路、自己的機器,自己製造機槍大炮。哲林忽然停住了,站在兩位代表麵前:“回去請向佛爺和噶廈稟報,以後我們也要有自己的機槍、大炮。”
宇妥和阿旺喜饒連連點頭,他們深深感到,沒有大炮,說話腰杆就不硬。阿旺喜饒說:“格薩爾大王就說過,光念咒經,咒不倒妖魔,要降妖伏魔,還得靠手中的寶刀。”
他們邊走邊談。“哲林拉,宗山守得住嗎?”阿旺喜饒悄悄拽了一下哲林的袖子,聲音輕得隻有哲林可以勉強聽得見。這是到江孜前,達賴喇嘛特別囑咐他的,要他向哲林問個實實在在的信。
哲林看了看其他人,見人們並未注意阿旺喜饒的話,這才伸出了三個指頭:
“要守住江孜,得有三條。糧食、火藥我們倒是都不缺,隻是這第三個……”哲林把伸出的三個指頭扳倒了兩個,獨獨剩下了一個。
“缺什麼?”阿旺喜饒關切地問。
“水。”哲林的話一出口,剩下的一個手指被阿旺喜饒抓住了:
“宗山沒有水?”
哲林點了點頭,心情顯得很沉重。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了西南麵的暗道旁邊。
“宗山不缺糧食,不缺火藥,惟獨吃水非常困難。”哲林朝前麵一指,“上萬人的用水,全靠從這暗道裏運。”
他們沿著城牆繼續朝前察看。
忽然間,一塊又高又陡的巨石攔住了他們的去路。紅褐色的岩石傲然挺立,望著這塊花崗岩,阿旺喜饒站住了:
“你們看這塊岩石,像不像個哨兵?”
宇妥和哲林都連連點頭:
“像,太像了。”
花崗岩是岩石中最堅硬的。人們常常賦予它頑強、沉穩、堅定、雄偉等多種含義。在它的物質構造中,還含有天然雲母的成分,又顯出晶瑩和潤澤。對誠實、勤奮、高明的工匠來講,它是溫順的、柔和的,任你開鑿,任你雕塑,成為有實用價值和欣賞價值的物品。對於糟蹋它,毀壞它的人來講,它剛強不屈,寧可粉碎,絕不屈服。阿旺喜饒心想,花崗岩的性格,不正是我們藏族僧俗百姓的性格,不正是英雄的宗山軍民的性格嗎!他突然抓住哲林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