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英軍指揮部,榮赫鵬蠻橫地宣布:守衛宗山的藏族軍民,必須在7月5日中午十二點以前,全部撤離宗山,讓英國遠征軍安全地、順利地向拉薩進軍,直接同達賴喇嘛和駐藏大臣舉行談判。藏方代表當然不能接受這樣無理的要求,談判再次宣告破裂。
藏方代表立即回到了宗山。
7月5日中午十二點,這就是說,從現在算起,還有不到兩天兩夜的時間,不到兩天兩夜啊。哲林還有很多事情要準備,還有很多事情要馬上做,馬上!
第一件急事,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弄到水。
暗道已經塌陷兩天了,雖然在拚命搶修,始終沒有修好。英軍的大炮也在不斷地轟擊,這段修通了,那段又塌陷了;短的一段修通了,更長的一段又塌陷了。修複暗道的人們沒日沒夜地幹,仍然趕不上炮擊的速度,暗道一直處於堵塞中。
通往年楚河的溝也沒有挖好,卻累倒了十幾個人,與其說是累倒了,不如說是渴昏了。
每天夜裏,隻能從懸崖上吊幾桶水,白居寺的喇嘛也從後山送一點兒來。這一點兒水,隻能給那些最急需、瀕臨死亡危險的人喝,比菩薩的“甘露”、“聖水”還要寶貴,是救命之水。在第一線戰鬥的軍民,基本上喝不到水。
水,宗山的僧俗官員們要喝水,抗英的軍民們要喝水,受傷的軍民等著水來救命,老人、孩子也在張著幹裂的嘴巴等水喝,為了維持生命,已經有人在喝尿解渴了。
水,就是生命,就是戰鬥力。在年楚河畔,沒想到水竟如此寶貴。
除了水,還有一件更為重要的事,需要哲林代本馬上辦理。他立即派人去請阿旺喜饒。
阿旺喜饒一進屋,哲林代本就開門見山地說:
“大仲譯,您和談判代表必須馬上離開宗山。”
“嗯?”阿旺喜饒似乎沒有聽清,或者說沒有聽懂哲林代本的話。
“你們必須馬上離開宗山!”哲林重複著,加重了語氣。
“為什麼?你不願意讓我們留在宗山?”
“不是我不願意,我太願意了,你們留在這裏,對我,對所有的僧俗百姓,無疑是個鼓舞。但是,你們不能留下,佛爺還不知道談判的情況,噶廈也不清楚宗山的情況……”
“這,請你放心,我們馬上派可靠的人去向佛爺、噶廈政府稟報。”阿旺喜饒打斷了他的話。
“不隻是這個。”見大仲譯仍然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哲林急得抓著阿旺喜饒的手在搖:“我是說,萬一……”
“萬一什麼?”
萬一什麼呢?哲林猶豫了,作為總指揮,他簡直沒有勇氣把“萬一”後麵的話從自己的嘴裏講出來。
“你是說宗山守不住?”久在達賴身邊的阿旺喜饒最善於察言觀色,一語道出了總指揮不便說的話。
哲林痛心地點了點頭。
“能守多少天?”
哲林伸出了三個指頭。
“三天?”大仲譯明白宗山是守不住的,卻沒有想到形勢竟如此嚴重。
哲林點了點頭,接著說:“昨晚來協偷偷上山來告訴我,說洋妖已經把戰壕挖到宗山腳下,準備向我們發起最後的攻擊。他說宗山肯定守不住,要我們早作準備。”
“那麼,我就更不能走了。”阿旺喜饒像是決定了什麼似的,“在這最困難的時候,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哲林被大仲譯的至誠感動了,他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大仲譯的手,然後搖搖頭,近乎懇求地傾吐著發自他內心的話:
“大仲譯,您不能留在這裏,您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
“還有什麼事情比保衛宗山更重要?”
“保衛佛爺,保衛佛爺呀!”因為激動,哲林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阿旺喜饒並不說話,而是把另外一隻手搭在哲林的手背上,仿佛是一副鎮靜劑,止住了哲林的激動。
哲林向阿旺喜饒跟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
“一旦江孜失守,拉薩就危險了,佛爺的安危,您能不管?您是佛爺身邊最得力的人,您的話佛爺肯聽。有句話,不知我該不該講……”
“還有什麼不該講的?”
哲林想了想,沒說話,握著阿旺喜饒的手鬆開了。
阿旺喜饒用熱切期待的目光看著哲林,好像在催促他:快說吧。
哲林終於鼓起了勇氣,把最不便講的話講了出來:
“如果拉薩一旦……”哲林不願說出“失陷”這樣不吉的話,“一旦拉薩有什麼情況,您就保護著佛爺趕快離開拉薩吧!”
“啊?”阿旺喜饒確實沒有想到哲林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禁有些驚愕,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洋妖頭子榮赫鵬不是指名要與佛爺親自談判嗎?如果他們打到拉薩,佛爺落到那些魔鬼手裏,會受到怎樣的折磨和侮辱啊!”
“離開拉薩,去哪裏?”阿旺喜饒已經恢複了常態,覺得哲林的話不無道理。
“到內地,上京城,去見皇上和皇太後,請皇上發兵。”看來哲林對達賴離開拉薩這件事情,早已有過周密的考慮,雖然他對朝廷的官員們已經失去了信心,卻依然對皇上抱有希望。他加重語氣說:“西藏畢竟是中國的土地,我們是皇上的臣民,他不能不管我們呀!”
阿旺喜饒點了點頭:“聽說北京、上海、成都等地的漢族同胞,都在舉行集會,發表演講,報上也寫了許多文章,譴責英軍入侵,要求朝廷派兵援助我們,保衛大清江山。民心如此,要是佛爺再親自到京城去見皇上、皇太後,說不定事情真的會有轉機。”
“就這麼定了吧,今晚我就派人送你們下山,盡快回拉薩去。”
“這……”阿旺喜饒雖然被哲林說得動了心,但一想到馬上就要離開宗山,而宗山正麵臨著危險,他就不免有些猶豫了。
哲林果斷地說:“這時候了,您還猶豫什麼?您不走,其他人就更不會走。你們不向佛爺把情況稟報清楚,佛爺也下不了決心。這話隻能由您講,您在佛爺身邊。您的話,他還是會考慮的。為了佛爺的尊嚴,為了西藏民族的尊嚴,為了僧俗百姓長久的利益,你們必須馬上離開宗山。”
阿旺喜饒看著哲林代本,下定了決心,但他仍然覺得有些放心不下:“這裏的事……”
“一切由我負責。”哲林又想起了被關押的三位噶倫,“我看是不是向佛爺稟報,請佛爺開恩,把夏紮等三位噶倫放了。他們怕洋妖,不敢和洋妖打仗,可也沒有投靠洋妖、喪失氣節的劣跡。大敵當前,長期把他們關押起來,恐怕也於大局不利。”
“對。”阿旺喜饒點了點頭,表示讚同。
“請您稟報佛爺,宗山上的軍民,寧可流盡最後一滴血,也絕不會給佛爺丟臉,給西藏民族丟臉。我們知道,民族的氣節比金子還寶貴。”哲林伸出手,緊緊握住阿旺喜饒的手腕:
“佛爺的安危,就拜托給您了。”
阿旺喜饒伸出左手,反過來握住哲林的手腕:“請代本放心,請宗山和白居寺的僧俗百姓放心,我舍出這條命來,一定要保護好佛爺。”
7月1日以後,英軍對宗山的炮擊日益猛烈。他們把炮兵陣地從江洛林卡往前推進,到了離古堡正麵最近的距離,敵人的炮火更猛,更準。而宗山上的幾門炮,還是川軍留下的,拿來打冤家,嚇唬老百姓還有點兒用,拿來對付洋妖,就不管用了。劉長壽和幾個漢兵、藏軍守在炮台上,打了幾炮,結果炮彈全落在山腳,非但對英軍毫毛未損,反倒傷了自己人,氣得劉長壽大罵狗官。
3日下午,英軍的又一次猛烈炮擊,幾乎把所有的暗道全炸毀了,水井上的土房也被炸塌。
自從暗道被炸毀,人們隻好用繩子從懸崖下麵一桶一桶往上提水。
這天晚上,洛丹又帶著一些人去提水。到了懸崖上麵,格來說:“我下去。”
小朗傑也搶上前來:“我去。”
“你們誰也別爭,今天該我去。”仁賽拿起牛毛繩子就往自己腰上係。格來、小朗傑和幾個青年都爭著要下去。仁賽把繩子的一頭緊緊抓在手裏:“格來哥哥和朗傑已經去過多次了,今天該我去,你們下次去吧。”
格來和朗傑等人還要爭著去,仁賽抓著繩子不放,誰也不讓誰。洛丹怕耽誤時間,就勸大家:
“就讓仁賽先去吧。”又囑咐仁賽:“小心點兒,我們一搖鈴,就趕緊上來。”
懸崖有幾十丈高,非常陡峭,站在石崖上往下看,會令人頭暈目眩。好在是晚上,加上急需飲水,人們就顧不上危險了。
格來他們抓著繩子,慢慢地把仁賽往下放,終於,繩子不動了。過了一會兒,繩子又猛地一動,這是表示水已經打滿,可以提上去了。
水桶在空中搖晃,撞擊著石壁,不時濺出些水來,拉到山上時,隻剩半桶了。
這回,是兩根繩子吊著兩隻水桶一齊放下去的,提上來,合在一起才夠一桶。
洛丹見這樣速度太慢,到天亮也打不了幾桶,山上已有不少人因嚴重缺水而昏死過去,就說:“你們再去找幾根繩子,多下去幾個人打水,可以從幾處往上提,這樣,就不用等了。”
話音剛落,英軍的大炮又響了。過去英軍都是白天打炮,今天,卻突然在晚上打起來了。洛丹趕緊招呼:“快躲進來。”
大家立即隱蔽到石牆後麵,隻有仁賽來不及上來。人們的心就像吊在半空中的水桶直打晃,特別是洛丹,心情更為緊張。英軍朝他們這個方向打了一陣炮後,又往別處打,趁這個空隙,洛丹趕緊帶著格來等人來到懸崖邊上,搖動了係有銅鈴的繩子,接著,又去拉拴著仁賽的繩子。還好,繩子沒有斷。他們使勁往上拉,恨不得一下子就把仁賽拉上來。
要是在平時,仁賽會像猴子一樣靈巧,隻要上麵一拉,他就會順勢往上爬,比誰都上得快。可是今天卻非常吃力,這繩子顯得特別重,費老大的勁兒,才能往上拉一點兒。繩子在一節一節往上提,洛丹的心卻在一點兒一點兒往下沉,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終於,仁賽被拉了上來。人們再一看,頓時被嚇住了。隻見仁賽渾身是血,臉上、手上全被碰破了,可雙手卻緊緊地捂著肚子。
洛丹一邊吩咐人快去請藏醫,一邊把仁賽緊緊地抱在懷裏。仁賽的胸部、肩膀和大腿都被彈片炸傷了,臉上身上全是血。洛丹見他使勁捂著肚子,以為他的肚子也受了傷。剛要把他的手拿開,仁賽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因為流血過多,仁賽的臉色慘白,那充滿孩子氣的臉,顯得異常疲倦勞累。他睜開微腫的眼皮,星光下,隱隱約約看見老阿爸那親切慈祥的麵容,他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吃力地說:“水!”
洛丹以為他要喝水,立即吩咐旁邊的人:“快拿水來!”
仁賽輕輕地搖了搖頭,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洛丹這才注意到仁賽的懷裏有個東西,拿出來一看,是個銅水壺,是經堂裏給菩薩倒淨水用的。裏麵還有半壺水。壺嘴上碰破了一個小洞,從那裏已經滲入了仁賽的鮮血。
仁賽動了動身子,想要坐起來。洛丹趕緊把手腕抬高一些,讓仁賽的頭靠在自己肩頭,曲妮又忙從後麵托住。
“阿爸,這水,是我特意給您拿來的。”仁賽望著洛丹,費力地說著。
洛丹的心頭一熱,深陷的眼窩裏充滿淚水,聲音也有些發顫:“好!好!孩子,你好好休息一會兒,藏醫馬上就會來的。”
仁賽好像沒有聽見阿爸的話,他看著壺裏帶血的水,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輕輕地說:“多有意思啊!各民族的習慣,有好多地方不一樣,我們把白色作為吉祥的象征,潔白的哈達,潔白的牛奶,潔白的羊群,還有潔白的雪山,潔白的雲彩……可劉大叔說,漢族兄弟喜歡紅顏色,紅花,紅對聯,紅頭繩,結婚要吃紅棗,生小孩要吃紅蛋……”仁賽喘息著,忽然轉過頭問洛丹:“漢族兄弟不會忘記我們吧?”
曲妮轉到仁賽的前麵,眼裏噙著淚花:“哲林代本說,各族兄弟絕不會忘記我們,他們一定會來幫助我們,你就放心吧。快別說了,好好躺著。”
仁賽看著曲妮,笑了:“打敗了洋妖,你們就要結婚吧?真可惜呀,我喝不著你們的喜酒了,我……我這就要到拉丁代本和諾布兄弟那裏去了,曲妮姐姐,到時候,別,別忘了給我敬,敬上三杯紅酒……”仁賽說著,又聳了聳鼻子,做了個怪相,頭一歪,倒在洛丹的懷裏,臉上仍然帶著那種淘氣的樣子。
生命的火花熄滅了。仁賽去了,幹裂著嘴唇離去了,沒有來得及喝上一口他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水,就去了。
“仁賽!仁賽!”曲妮大聲呼喊著,見仁賽不回答,一下子撲在他身上失聲痛哭。
洛丹把自己那飽經戰火硝煙熏染、皺紋縱橫的臉緊緊貼在小仁賽的臉上,熱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格來雙手緊緊抱著那個銅壺,右腿跪在地上,左腿半蹲著。他的眼睛裏沒有淚水,隻有仇恨的怒火,上牙緊緊咬著下嘴唇,默默起誓:“小兄弟,你放心去吧,到拉丁代本和諾布兄弟那裏去,哥哥一定為你,為你們大家報仇,報仇!”
朗傑猛然撲向仁賽:“仁賽哥哥,你別走,別走哇,諾布哥哥已經去了,你也要去了,我,我怎麼辦啊?”
小朗傑悲痛欲絕,想當初,諾布、仁賽和他,小哥仨站在一起比高低,練槍法,白天同吃同行,晚上同止同息。到如今,哥仨去了兩個,叫他怎能不傷心,不悲痛?兩位老人把朗傑扶起來,勸慰他。
兩個年長的喇嘛跪在岩石上,雙手合十,默默地為這個可愛的小孩子祈禱。
朗傑不哭了,也不喊了。他慢慢地跪下去,咬著帶血的嘴唇,神情莊重,他指指天,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心。他的嗓子已經啞得說不出話來,但大家懂得了他的意思:
讓仁賽的靈魂升天;
讓殺害仁賽的洋妖們下地獄;
他的心永遠和仁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