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惡狼脖上掛經幡,
往盜賊手裏送供品。
駐藏大臣有泰半躺半臥地斜倚在烏木床上,燒鴉片的燈在一旁閃著黃火。一團團煙霧接連不斷地從有泰的嘴裏噴出,不大一會兒,就把有泰罩住了。
來藏後,有泰抱煙槍的時間比在京城時多多了。而且,不再是為欣賞他這套精美華貴的煙具,因為,他已經失去了這樣的雅興。他吸煙,更多的是為了消磨這單調、枯燥、難熬的時光。在西藏,沒有戲園子,沒有飯莊,沒有酒樓,沒有賭場,沒有煙館,也沒有妓院。總之,一個可供三爺消遣的地方也沒有。三爺每天能看到的,不是藏人要求朝廷派兵的公稟文書,就是朝廷催問他與英夷會談的詰責函件。每天聽到的,不是那些自動聚集在一起的藏民們憤怒的呼喊聲,就是達賴喇嘛和噶廈派來要他盡快派兵的官員們喋喋不休的吵鬧聲。對這些既簡單又複雜的公務,有泰煩透了。煩躁之時,煙槍,就成為他的最佳夥伴。
有泰不再愛惜他的那雙原本保養得很好的手,為期不算太長的燒煙經曆,使他的那雙手竟和他的那張臉的顏色變得十分相似,隻是還沒有變得那麼枯槁。他忽然體會到了抽煙的好處,每當吸到一定量的時候,不僅忘掉了一切煩惱,還會產生一種幻覺。他的如花似玉的兩個姨太太會笑盈盈地從煙霧中走出來,給他捶捶背,捏捏渾身發酸的地方,給他……
京城裏傳著這樣一副對子:無法無天無二鬼,有文有豔有三爺。且不說吳二鬼係何許人也,這對子的下聯,說的便是有泰,有三爺和他的兩個姨太太玉文及玉豔。
人如其名,二姨太玉文是個落魄秀才的妹妹,雖然家道衰敗,卻也是書香門第,雖沒有專門請先生教授,耳濡目染,卻也無師自通,在文墨上比一般女子要強得多。人也長得纖細靈巧,嫋嫋婷婷。雖然體弱,倒也無甚大病,那弱不禁風的姿態,倒在無形中給她增加了幾分風韻。更為可貴的是,玉文說起話來,頗能咬文嚼字,有時甚至能把有泰難倒。所以,有泰在讀書、作畫、賦閑詩時,她便成為有三爺最得力的參謀。玉文不僅能給三爺鋪紙研墨,還能替三爺作出一句半句詩文,有時,在三爺作的山石畫上再畫上一兩株花花草草,布局倒也合理,甚至可以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
三姨太玉豔以她的嬌豔而聞名京城。玉豔原本是個戲班子的末流旦角,別人看戲不是來聽她唱,而是來看她的臉蛋,戲唱得不好,長著個漂亮臉蛋也能招來些看官。因為這,有三爺替她贖身子時額外多破費了不少銀兩。玉豔雖不能識文斷字,卻以她特有的方式博得了有三爺的寵愛。因為她長得美,個子不高不矮,腰身不胖不瘦,皮膚又白又嫩,高鼻梁,大眼睛,柳葉眉,一笑倆酒窩。有泰最怕的就是她的笑,玉豔一笑,有三爺就心裏發癢,恨不得馬上摟過來才是。總之,玉豔身上的一切器官都長得那麼合適。不僅如此,她也很會打扮自己,衣服總是穿得那麼合體,能使她的風韻充分地顯露出來。不要說男人喜歡她,就是女人,也不能不驚歎她的豔美,自愧相形見絀。然而羨慕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有泰的正室夫人就是既羨慕又嫉妒者之一。
正室夫人並非不美,亦粗通文墨,且家道殷實。有泰也確實曾和她恩愛過幾年,怎奈時光如流水,春去花落,雖還未到人老珠黃之境地,卻也眼角魚尾紋起,青絲漸添白霜了。風流的有三爺另有新歡,自然不再顧念他的結發妻子。正室夫人雖不甘心失寵,卻也無可奈何。已值盛年的女人,哪裏經得起寂寞的折磨,可又不能像男人那樣隨意尋覓新歡,百無聊賴的正室夫人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件打發時光的正經事――替有泰管家,成為名副其實的管家奶奶。每天忙忙碌碌,倒也自得其樂。大商人家出身的大奶奶對管家並不陌生,原來隻是不願管,現在管起來,實在也不費什麼力氣,一切吃穿用度倒也安排得妥妥帖帖,隻是對兩位姨太太的用度很能計算,但又礙著三爺的麵,不能摳得太緊。所以,兩位姨太太心裏恨她,表麵上又不敢太得罪了她。因此,合府上下,大家倒也能相安無事地過日子。
此次來藏,原本是皇恩浩蕩,破例擢升。在皇家本不算件大事,但是在有府,卻鬧得雞犬不寧。行期緊迫,忙亂一些是自然的事,然而使有府不寧的事不是有三爺的赴任,而是隨行夫人的選擇。三個正、偏室夫人爭先恐後地要跟有三爺去西藏,各有自己的理由,而且都很充分,幾乎是不容置疑的。有泰任她們去吵,他自有主張。這是有三爺的特點,凡事隻要他拿定主意,任你吵翻了天,他也不會隨意改弦更張。大太太要管家,要照應內外事務,自然不便離開,況且,他也不願帶著個老太婆上任。二姨太生得嬌弱纖細,雖然寵愛,也不便隨行,因為山高水遠,怕這纖弱女子經受不住。隻有三姨太玉豔最宜隨行,玉豔身體好,又討人喜歡,有三爺離不開她。可老天偏不作美,臨行前幾天,一向身體很好的玉豔突然病倒了,上吐下瀉,還發高燒,隻幾天的工夫,把個豐滿的玉豔病得憔悴枯槁,不要說走路,連坐起來都還直喘粗氣。有三爺心疼,也不能太露。本來要玉豔隨行,還有個難言的用意。玉豔恃寵,一向不把大奶奶放在眼裏,雖然表麵上還沒有太讓大奶奶過不去的地方,可也不如玉文那樣會周旋。因此,有泰要帶她去,原也是怕她留在家裏受委屈。這下走不成了,有三爺心裏焦急,表麵上卻裝得滿不在乎。大奶奶心裏高興,也不好喜形於色。暗地裏又跟三爺商量,要她自己跟三爺赴藏。有泰心裏一百個不願意,嘴上卻說,藏地山窮水惡,乃不毛之鄉,大奶奶是受不了這等辛苦的,還是在家好好照料內外的好。大奶奶見隨行無望,也不便再說什麼,一腔的妒火卻燃得更旺,隻等有三爺出京後再施展她的手段。
有泰孤孤單單地離開了京城。開始,他還惦記著病在床上的三姨太,思念著弱不禁風的二姨太。但是,師爺不斷地給他解心寬,加之一路上,玩玩樂樂,竟把兩位姨太太拋到了腦後。
然而到西藏以後,有泰的心情隨著邊境局勢的發展變得越來越壞。到任以來,他在全心全意地施行著“釜底抽薪”的計策,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如派何知府到邊境強令拉丁代本與英軍會談,英軍到達江孜之前撤回了駐守江孜的川軍等等,無一不是為了“使其敗”。正因為如此,才惹惱了當今的“雪域一神”,致使佛爺作出更換四個噶倫、發布征兵動員令這樣重大的決定,也沒有同他商量一下。有泰,像一塊破抹布,被藏人拋在一邊。漸漸地,沒有人再向他稟報什麼,也沒有人再向他請示什麼,甚至那些在門前鬧事的老百姓,不知什麼時候也都沒了蹤影。
石獅子衙門前變得寧靜了,寧靜得有些冷寂。衛兵們也鬆心了,他們不再擔心會有什麼人闖進去,也不必為有三爺的責罵而畏懼,沒有人再來安班大人的衙門,甚至連滿街亂跑的狗也不到這裏了。門口,隻剩下那對孤零零的石獅子。
衙門口的喧囂使有泰煩躁,甚至惱怒,然而畢竟還有人聲,使有泰感覺周圍有人存在。衙門口的冷寂,卻使有泰更感不安,心裏像是沒了底,相比之下,他覺得還是有人的好,還是生活在人中間的好,也表明駐藏大臣的存在。他知道,達賴喇嘛的征兵動員令,像塊磁石一樣,把藏人的心都吸在一起了。能上前線的藏人紛紛上前線去了,不能上前線的,也在為前線的人們忙碌著,沒有人再到石獅子衙門來,做那些徒勞的請願。人們似乎忘記了石獅子衙門的存在,忘記了有泰的存在,堂堂皇皇的欽差竟然被人遺忘了。有三爺第一次嚐到了被人遺忘的滋味。
有泰,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冷落,他憤怒,卻無處發泄。現在他希望藏軍失敗,而且一敗塗地才好,隻有這樣,達賴喇嘛才能承認同英國人開戰是失策的愚蠢的舉動,是以卵擊石,是不明事理,是不識時務。也隻有這樣,達賴才能相信他有泰的話是對的,隻有談判,才是解決邊界糾紛的惟一出路。和洋人打仗,不要說西藏的武器如此原始,如此低劣,即便是裝備堪稱精良的清兵也還打不過洋人呢,當年英法聯軍才進京三千多人,就燒了圓明園,連皇上、皇太後也跑到外地去了。可英國遠征軍,卻有上萬人馬,單這人數,就夠嚇人的了。何況他們還有更嚇人的洋槍、洋炮呢。
可是,達賴喇嘛偏不聽從他的勸導,執意要和英國人開戰。還有那些三大寺的喇嘛,那些自己背著刀、槍、弓箭的老百姓,那股蠻勁,簡直不可理喻,真是一群頑梗不化的刁民。有泰在等待著,與其說是等待,不如說是盼望著,盼望著從前線傳來藏軍失敗的消息。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等到的是藏軍收複宗山的捷報。消息傳來,有泰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懷疑這消息的真實性。但是,藏軍畢竟收複了宗山,帶著洋槍、洋炮的英國人,居然被火槍、土炮趕出了宗山,這真讓人不可理解,不可思議,莫非真是那藏人稱作護身結的紅布條發生了奇異的作用,真有什麼護法神在保佑這些藏人刀槍不入?如果達賴喇嘛的咒術真的如此厲害,那他有泰一定會有大災大難了。因為,他得罪了佛爺,達賴喇嘛會用咒術來詛咒他。也許,佛爺正在詛咒自己哩!要不,怎麼老覺得心神不安呢?
心神不安的有泰,在當天的日記上隻留下這樣兩句話:
奇峰出雲複入雲,
招邀欲逐雲中君。
沒有人能講清這沒頭沒腦的兩句話的含義,也沒人考證這兩句是有泰自己的感慨呢,還是借來什麼人的手筆,以抒發自己的情懷。連有泰自己也很難確切地形容他此時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