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蘇青溪一時間不知所措,懷安幾乎吐血:“懷瑾!不得無禮!”
懷安話裏的怒氣終於把懷瑾給鎮住了。他怏怏退坐到遠處的蒲團上,隨手拈起棋盒中的棋子壘著玩。懷安和蘇青溪沉默相對片刻,懷瑾在一邊低低地說:“我這也是實話實說。太子殿下,不然咱打個賭,你那沒過門的太子妃,一定沒有青溪哥哥好看!”
懷安氣急,急急辯白:“誰說要娶妃子了?你別沒事瞎說!”
懷瑾也不理他,手裏壘著棋子:“我沒瞎說。昨天我隨母妃去皇後娘娘宮裏請安,正好丞相夫人也在……”說著偷偷望了一眼蘇青溪,“她們三個說了半天呢,原來皇後娘娘早就托丞相夫人在三品之上大臣家的小姐裏,給你物色太子妃去了……皇後相中了幾個,今天丞相夫人來,不就是來請大師看看那幾位小姐八字和你合不合麼?”
懷安“霍”地站了起來,麵色如土。
“青溪,這是真的麼?”
蘇青溪緊跟著站了起來,眼神閃爍:“太子殿下,你聽我說……”
懷安突然一把推開他,嘩地一聲拉開門大步走了出去。法門禪師的禪房就在前麵,他猛地推門衝了進去,果然看到法門禪師和丞相夫人之間的小幾上,放著幾張箋紙。丞相夫人乍見他,驚得站了起來;法門卻隻瞧了一眼,立刻就伏到了地上:“貧僧參見太子殿下……”
懷安大步走過去扶住正要行禮的丞相夫人,“姨母不必多禮……懷安隻是偶然路過,順便進來拜見大師——大師快請起吧!”說著一把抓起那幾張箋紙掃了一眼:每張紙上麵清楚地寫著一個女子的名字、父親是何人、所任何官職,當然還有她的生辰八字。
懷安怒火中燒。他冷冷看了一眼呆在一旁的丞相夫人和法門,兩手抓住那些紙就要撕。這時蘇青溪在窗外喊了一聲:“太子殿下!別——”懷安閉眼冷靜了片刻,喃喃說:“不怪你們……不怪你們……”忽然一把摔下那幾張紙衝了出去。蘇青溪還看不明白他究竟想幹什麼,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拉著往外疾走。懷安的侍衛都是騎馬隨行的,他隨手扯過一匹白色的馬來,把蘇青溪扶上馬背,自己也坐了上去。兩腿再狠狠一踢,那馬便撒開四蹄飛奔出去!
蘇青溪被他的舉動嚇得不輕,掙紮了幾下,被懷安用力抱住:“別動,會掉下去的!”蘇青溪勉強回頭看了一眼,隻見懷安的侍衛們都匆匆忙忙地上馬追了過來,才稍稍定下神:“殿下……你這是要去哪裏?”懷安也不說話,隻知道沒命地踢馬。下了棲雲山的小道,外麵便是一片平坦的原野。懷安縱馬奔進那一片純白色的天地中去,又跑了半天才說出話來:“你跟我走。咱們離開這個地方。”
蘇青溪知道他心中煩悶,勸了也沒用,還不如讓他發泄一番。於是索性順著他的話說下去:“殿下,既然是離開這裏,總要有個去處。不知道殿下想去哪裏?”
懷安憤憤地說:“不許再叫我殿下。青溪,你不記得了麼?咱們小時候,你叫我懷安……”蘇青溪也不正麵跟他爭,隻東拉西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我記得咱們小時候,也有這麼一年,天降大雪。你受了風寒,皇後娘娘不讓你出門看雪,結果你就在寢宮裏哭了一天……”
懷安苦笑一聲:“記得。母後不讓我出門看雪,我就在寢宮裏哭……結果連累你一直陪著我,也沒看成。”說完長歎一聲:“青溪,那時候你對我多好……為什麼這幾年,你——你變得如此冷淡——我找你說句話,你三句不離君臣禮儀。可我出了什麼岔子,你就把錯都攬在自己身上,叫先生責罰你……我,我猜不透,你心裏究竟是怎麼想的……青溪……”
他兩手緊握韁繩,狂風撲麵而來,加上一路顛簸,他說的話也斷斷續續的。蘇青溪聽在耳裏,一陣陣地心酸。
“殿下,敢問……我做錯什麼了麼?”
懷安狠狠踢了馬一腳:“沒有!我就恨你這什麼錯都沒有!你拿君臣拿家國拿天下來折磨我,可我卻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蘇青溪冷靜地說:“殿下是君,青溪是臣,殿下怎麼會拿我沒有辦法。殿下便是要我的性命,我也是沒有二話的。”
懷安給他不鹹不淡地這麼一說,更是氣惱。“好!我現在要你跟我走!從現在開始,好好聽我的話,不許再頂嘴!”
這話近乎小兒耍無賴,蘇青溪聽在耳裏,好氣又好笑;但也不敢再惹他了。於是老老實實地坐穩了,不再吭聲。周圍忽然安靜下來,耳邊隻剩下呼呼的風聲和急促的馬蹄聲。蘇青溪的後背緊緊貼在懷安胸前,兩人的心跳都是一樣的慌亂。
懷安縱馬跑了足足一個多時辰才停了下來。那馬兒馱了兩個人狂奔許久,終於累得氣喘籲籲,無論懷安怎麼踢它,它都不肯再跑了。懷安氣得大罵:“畜牲!”蘇青溪掙紮一番,輕聲說:“殿下,就讓它歇歇吧,咱們下去走一走。”
懷安又用力踢了一腳,才自己跳了下去,又伸手把蘇青溪扶下來。兩人一馬在茫茫雪原中站了片刻,不久就看到遠處十幾個黑點飛速追了上來。
原來是懷安的侍衛。他們遠遠看到懷安和蘇青溪停下了,便不再靠近,隻是四散開去,各自守著一處,看周圍有沒有什麼可疑的事物。懷安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你看,我能到哪裏去?我就是能跑到天涯海角,他們,他們還是一樣會追來的吧?”
蘇青溪轉身,伸手提他整了整披風上的係帶,又抓住他的手捂在自己胸前。那兩隻手早已凍得像冰一般,乍一入懷,蘇青溪冷得打了個哆嗦。懷安正要抽回來,卻被他緊緊按住了:“別動,我給你暖暖——凍壞了就不好了。”
懷安垂下頭,半開玩笑半正經地說:“凍壞了才好。凍壞了,也就不會有人天天逼著我去學怎麼掌握天下權柄……”
蘇青溪沒有答話。懷安的手在他胸前慢慢變暖,被凍麻了的知覺也慢慢恢複過來。蘇青溪的沉穩的心跳一下下地傳過來,擾得他心煩意亂。
從前他隻知道要接近蘇青溪,隻求跟他說幾句話也好;倘若能兩個人獨處片刻,便會開心上好幾天……可是現在他隱隱約約地,想要更多。
心底仿佛有條小蟲子在一口一口地咬著他,癢癢的,還有點痛,誘惑著他想要把手伸到蘇青溪的衣服裏去。
懷安臉上一熱,一把推開了蘇青溪。蘇青溪愣住:“殿下怎麼了?”
懷安回過神來,恨不能當場刮自己幾個耳刮子,呐呐地說:“沒……沒事,我好了,不用你這樣一直捂著……”
蘇青溪微微一笑,隨便走了幾步,看看四周,說:“糟了……天色不早了,殿下,咱們也該回去了。”懷安心裏還在惦記著剛才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早就把出走的事情拋到了九霄雲外。聽蘇青溪這麼一說,便立刻點頭:“好。我什麼都聽你的。咱們回去。”蘇青溪朝遠處的侍衛揮了揮手,他們便都聚攏過來,跟在後麵。
眾人上馬往回走。所有的馬匹都幾乎跑脫了力,現在隻肯一步步地往回挪。不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那侍衛統領跟手下的人商量了片刻,打馬跟上來說:“啟稟殿下,天就快黑了——天黑之後不好認路,屬下怕途中有變。屬下想請殿下先到前麵山下一處寺廟裏歇息,再另外派兩個人回城去叫人來接殿下回去,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懷安卻轉頭問蘇青溪:“青溪你撐的住麼?要不要去避避風?”那侍衛統領懇求地看了蘇青溪一眼,蘇青溪頷首:“也好。迷路了就麻煩了。”
所謂的寺廟其實是一處破廟。一個不大的院落,三兩間漏風的空空如也的房舍,院中一株古柏,柏下一口古井。侍衛們把裏裏外外都檢查一遍,才把懷安和蘇青溪請到那破廟的正殿中去。殿中的佛龕神像早已不見蹤影,地上倒是挺幹淨的,中間還有個碎磚塊圍成的火塘;火塘裏麵積了厚厚的一堆灰。蘇青溪走去,親自和侍衛們折斷剛剛撿來的枯枝堆成一堆,抬頭笑說:“這裏想必是被來往的路人當做歇腳處了。”
懷安壓根就沒留意到他說了什麼。侍衛用枯草給他鋪出一個可以坐的地方來,他就呆呆地坐上去,眼睛卻片刻不離蘇青溪。一陣風吹過,火塘升起的煙朝他吹了過去,他也不知道避開,結果被嗆得咳嗽連連。蘇青溪趕緊丟下手裏的枯樹枝搶過來給他捶背順氣,他艱難抬頭,笑笑:“謝謝。”
蘇青溪看他笑得無賴,手上狠狠錘了一記:“這麼大個人,也不知道煙會嗆人!”懷安看著他不經意流露的怒態,居然看得有些癡了。
“要惹你生氣,還真是不容易。”
蘇青溪一給他提醒,頓時退後,“殿下,臣失禮了。”
懷安卻搖頭:“我巴不得你天天生氣才好。你總是什麼都藏心裏,高興也不說,不高興也不說,這樣下去,遲早要憋出病來的。”
蘇青溪幾乎是習慣性地頷首:“是,殿下。”
懷安歎息搖頭:“我說什麼你都道一聲‘是’,結果還不是都照著自己的意思辦!現在就算了。將來,我遲早要治你的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