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溪微笑點頭:“是,殿下!”
他們兩人在那裏說話,那邊兩個侍衛終於燒起了一堆火。蘇青溪吩咐說:“這裏我看著就可以了,你們去殿外也燒堆火,值夜的兄弟們可以輪流去取暖。”兩個侍衛抽了根燒著的柴禾小跑出去;空蕩蕩的大殿中便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剛剛升起的煙還未散去,火塘裏的枯枝在啪啪作響。不知道為什麼,懷安忽然覺得很冷。
蘇青溪往火塘裏麵添著枯枝,懷安挫著手在烤火。就這樣沉默了許久,蘇青溪突然說:“我娘……還有皇後娘娘,她們不是有意瞞你。隻是這件事八字還沒一撇,事情沒定下來就告訴你,恐怕亂了你的心緒……”
懷安低頭苦笑:“你不說我也明白。我明白。他們都是為了我好——你也是,你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我好。騙我,是為了我好。瞞我,是為了我好。疏遠我,對我冷淡,是為了我好。我都知道。你不用說了。”
蘇青溪沒有答話。他再也找不出可以勸慰的話來。懷安怔怔盯著跳動的火焰,忽然問:“青溪,你……希望我娶妃子麼?”蘇青溪歎息:“我希望你能娶到一個好妃子,將來是個好皇後,為你主持後宮,免去你的後顧之憂,讓你可以安心地治國。然後,再為你生下儲君,待你百年之後,繼承大統。”
“隻是這樣麼?我喜不喜歡她都沒有關係麼?”
蘇青溪苦笑,忽然直呼他的名字:“懷安,不說別的,你活到現在,可曾得到過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
沒有,沒有。一樣都沒有。
但是懷安說:“以後,我會得到很多。”雖然這句話說得中氣不足,但還是帶了點義無反顧的堅定。
“我再問你一次,你是真的希望我娶一個妃子麼?”
“是。”蘇青溪答得不暇思索。
懷安突然壞笑:“青溪,你剛才說了一堆我那未來妃子要擔的重任,那你倒說說看,要什麼樣的人,才能擔得起這些?”
蘇青溪皺眉思索:“她要有心懷天下的大德,端莊賢良,能容人,知書識禮,方能做六宮之表率,母儀天下。”
懷安忽然湊過去,貼在蘇青溪耳邊小聲說:“倘若不算最後一樣……我倒知道有這麼個合適的人選。”
蘇青溪的眼神一滯:“哦?不知——”
懷安故意擺出警惕的表情看了看周圍。
“這件事我還沒告訴過別人,你也不許說出去——他父親是朝中的一品大員,出身高貴;他知書識禮,才高八鬥;他品行端正,堪為典範……非但如此,他還美貌無雙。你覺得怎樣?”
蘇青溪的笑容有些僵硬,“原來殿下早有心上人了……不知……她是哪家的小姐呢?你要早些說給皇後娘娘知道,她說不定就準了,還省了這一番周折。”
懷安故作神秘地點點頭:“是啊,我喜歡他很久了,就是不知道他心裏有沒有我——青溪你也覺得我該娶他?”
蘇青溪茫然地看向遠處:“殿下能找到如此合適的人選,青溪自然盼望殿下能與她琴瑟和諧……”懷安大喜:“無論他是誰你都是這樣想的?”
“自然。”
懷安搓搓手,又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望向蘇青溪時,目光灼灼。
“好。這話是你說的。我說的那個人就是你。青溪,你可別說話不算話。”
懷安眼前一花。蘇青溪已經用最快的速度跪在了他麵前。
“青溪萬死。青溪不敢答應殿下。也請殿下收回這句話。”
他跪在那裏,恭恭敬敬,眼角低垂;腰杆卻是挺直的,整個人仿佛一株懸崖上的勁鬆,寧折不彎。
雖然一早就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懷安還是禁不住一陣失望。但是他也很了解蘇青溪的脾氣——一旦認定了某件事,就是十八匹馬也拉不回來的。懷安緩緩站了起來:“抱歉讓你困擾了。你起來吧。這件事我不會再提。”
懷安心中一團火在亂躥,卻找不到發泄的出口。也不敢再留在蘇青溪身邊,因為很怕自己會做出什麼傷害他的事情來。明明是四處都在漏風的一間破屋,竟也忽然變得氣悶起來。
“別跪著了,地上太冷。我出去透透氣,你別跟來。”
懷安重重拉上門,把蘇青溪留在寂靜的正殿裏。蘇青溪聽到外麵一陣輕微雜亂的聲音,知道懷安是帶著幾個侍衛出去了。這才往後坐倒,癱坐在那一堆幹草上,久久地,一動不動。
懷安還可以說,可以生氣,可以發泄,他卻不能有任何的表示。
哪怕,他其實也……
他必須克製,絕對地克製。
侍衛們撿來的枯枝都將燒盡時,蘇青溪才聽到外麵一陣嘈雜的人聲馬蹄聲。出去一看——大隊的侍衛中間停著一架寬大結實的馬車。接懷安的人馬來了。蘇青溪鬆了口氣——現在回去,總好過在這破廟裏過夜。侍衛們很快把滿身落滿白雪的懷安找了回來。蘇青溪習慣地伸手想替他暖一暖,卻又在半路收回了手。懷安失望地轉過身去,自己爬上了馬車。
馬車裏麵沒有火光。隻有在車簾偶爾被風掀起的時候,他們才能借著外麵侍衛們舉的火把漏進的一點光看見對方。然後,又立刻陷進黑暗中。沒有人說話,鼻息聲卻重得互相間都能聽到。蘇青溪縱然是渾身疲累,在馬車中卻還是直挺挺地坐著,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懷安則懶懶地靠在一個靠墊上,即使是在黑暗中,兩眼也不離蘇青溪。
蘇青溪強撐著坐在那裏,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懷安叫了一聲:“青溪……”氣息急促,聲音微弱。蘇青溪先是低低應了一聲,忽然又發覺不對勁。湊上去抓住他的手,隻覺入手一片滾燙。懷安迷迷糊糊地又叫了一聲“青溪”,叫完了,便“咚”地一聲摔倒在座椅上。
蘇青溪急忙抱起他來,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額頭,驚叫:“停車!來人!去取些冰來!”
懷安在雪地裏跑了半天,又在冷風裏到處溜達了一晚上,再在馬車裏一悶,終於燒了起來。整個人,燙成了一個火爐。冰是現成的,侍衛用刀劍敲碎了裝在盛水的皮囊裏送進來。蘇青溪拿著敷在懷安額頭上,懷安卻一個勁的喊冷。蘇青溪無可奈何,隻得把兩個人的披風都裹在了他身上,緊緊抱著他。不一會兒,懷安又胡言亂語起來:“青溪……青溪……你別生氣,我不逼你……我隻要……隻要每天都能看到你……我就……你別不理我……對不起……對不起……”
蘇青溪也不管外麵的侍衛是不是聽得到,好聲哄他:“好……好……我哪裏都不去,聽話,睡覺,別亂說話……我陪著你……”
誰知懷安全然聽不進去,隻一個勁地說個不停。起初隻是說些夾纏不清的,要蘇青溪不要離開他的話,到後來卻又說起故事來——他們小時候的事,一樁樁,一件件,說得異常的清楚。蘇青溪好聲哄他,他越發說得起勁。蘇青溪略通醫理,知道他情況危急,急得幾乎要哭出來,卻強自壓抑著不敢給他看到。懷安說完了故事,又鬧起來:“青溪……我要你這樣……這樣永遠……永遠陪我……我不許你娶妻,我……我也不娶什麼王妃……你……你不許離開我……”
蘇青溪急得要發瘋,無論他說什麼,隻管連連說“好。”懷裏的人燙得就要融化,卻抖個不停。漸漸地什麼聲響都聽不見了,眼前一片模糊。外麵風聲呼嘯,馬蹄疾響,回到皇宮之後周圍的一片慌亂嘈雜……什麼都聽不到也看不到了。眼前隻剩下一個奄奄一息的懷安,用雙臂緊緊地摟著,用自己冰涼的臉龐貼在懷安滾燙的額頭上。甚至到了懷安已經不省人事再也不吭聲的時候,還是湊在他耳邊喃喃自語:“懷安,別這樣,你要我做什麼都行……快醒醒……”不知不覺之中,兩個人臉上都濕了一大片。
幾乎是在發狂的焦慮中糊裏糊塗地過了一夜。蘇青溪醒來時發現自己坐在懷安床前的腳踏上,手裏還緊緊地抓著懷安的手腕。懷安的那潮紅的臉色已經恢複過來。蘇青溪立刻伸手出去探了探懷安的額頭。手背在他額上擱了片刻之後,蘇青溪寬心一笑,收回手捂在自己臉上,從指縫間漏出幾聲嗚嗚的聲音。
“昨晚你說的,我都聽到了。”懷安的聲音依舊很微弱,“你……是不是又在哄我?”
蘇青溪不等他說完就用力搖頭:“都是真的,我不騙你,都是真的……你別嚇我……”說完又急著要懷安相信似的,把他的手拉了起來捂在自己心口。懷安手抬一翻攬在他頸後,把他按倒在自己身側,“嗬……好,現在,就過來……陪我……”
蘇青溪歎息一聲,順從地把臉埋到了懷安肩窩裏。
“好。”
“睡會吧,你眼睛都黑了……”
“好。”
“明天……我們出去賞雪。”
“好。”
……
東宮的寢殿外,一大早爬起來探望懷安的懷瑾默默轉身,踏著還未被掃去的積雪往回走。
他的腳步遠去後,萬籟俱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