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像細細的鹽紛紛揚揚地灑下來。奚國皇宮的一個廢園內,一樹白梅在細雪中悄然綻放。四周寂靜無人,那幽幽的香氣卻越過長草的牆頭,飄到了外麵去。
忽而一聲輕響打破了廢園的寂靜。一個約摸十五歲的少年探著腦袋走了進來,一身白色的裘衣幾乎與雪同色,要不是那一張被凍得微微發紅的臉、還有垂過肩的烏黑的長發,他簡直就可以站在雪地中冒充個小雪人。
奚國位置偏南,即使是在隆冬臘月也難得下雪。少年大約是在雪地裏走不慣,腳下一步一滑。好容易走到了那樹梅花下,少年機靈的眼睛滴溜溜轉了幾圈,看看左右無人,便雙手合十,悄聲念道:“花貴人,求您賞枝梅花給我吧,整個皇宮就數您這棵樹開的花最好——您既然不說話,那我就當您答應了。多謝多謝!”
少年口中悄聲說著,說完便伸手迅速地折了梅樹高處、開得最盛的兩三枝梅花下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再四周看了一眼,一溜煙踉踉蹌蹌跑了出去。
出了那廢園,宮道上的積雪都已打掃過。少年在濕滑的石板道上一路小跑,後麵不知從哪跑出來幾個小太監追在他後麵:“王爺——王爺——”少年也不等他們,一口氣跑到了一個張燈結彩的宮院內。那院門上寫著三個古雅的隸書:瓊林苑。
少年的腳步慢了下來。他揣著那三枝梅花大步走進去,遠遠就看到園中的回廊內,有七八個少年在圍著火爐取暖喝茶,就喊了一聲:“青溪哥哥!”
喊完就又愣住了。呆呆眨了兩下眼睛:“怎麼……太子殿下,青溪哥哥呢?”
座中一個身穿明黃色衣袍的少年站了起來,皺眉說:“青溪今天來不了。你跑到哪裏去了?滿身都是雪……”
那“太子殿下”約摸十七八歲的模樣,正是奚國的皇太子奚懷安。他一站起來,其餘的人便不能再坐著不動了,刷地一下也都站了起來。少年把手裏的梅花一甩,垂頭喪氣:“也沒有去哪裏……”奚懷安再看他手裏的梅花,眉頭皺得更深了:“懷瑾,你又跑去景風苑了?”
不等懷瑾答話,奚懷安身後已經有個皇子打扮的少年接上話茬:“整天就知道喊青溪哥哥,是不是都不把我們這些哥哥放在眼裏了?你不把我們放在眼裏也行,可是你要連太子殿下都不放在眼裏……”說著看了一眼懷安,“那就是目無君上了。”
懷瑾嘴一嘟,直挺挺地走過去對著懷安草草行了個禮:“臣第參見太子殿下,見過各位皇兄。”旁邊那幾個陪皇子們讀書的少年紛紛道:“見過六王爺。”懷安從回廊裏走了出來,親手把懷瑾拉了進去:“若是平時也就算了,現在外麵凍成那樣,懷景你不叫他快進來烤火,卻命他站在雪地裏行禮,這是否違兄弟的仁愛之道呢……”
懷景原想借機挑撥一番,誰知懷安卻不肯上當。他訕訕地退後一步:“太子殿下教訓的是!”懷安拉著懷瑾在自己身邊坐下了,少年們才又各自坐了回去。別人都朝火爐伸手烤火談天,隻有懷瑾仍抓著那三枝梅花不放,默默無聲。懷景忽然說:“別看懷瑾平時一聲不吭的,膽子還真大——前幾天我還聽到一個小太監說看到了花貴人的鬼魂呢,他居然還敢跑到那種地方去,摘人家的花……”
懷瑾抬起頭,臉色一變,正要說什麼,懷安卻已經止住了懷景:“別胡說!世上何來鬼魂?那些無知宮人胡說八道,你聽了不喝止也就算了,居然還到處傳揚,像什麼話!”
懷景有些挑釁地看了懷安一眼:“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與花貴人無冤無仇,提她兩句怕什麼。平生不做虧心事,我半夜不怕鬼敲門——”說著忽然轉向那幾個陪讀的少年,“你們說是不是啊?”
這一下,連懷安都變了臉色。
他們口中的那個“花貴人”,乃是當年最得當今天子奚容喜愛的寵妃。她在生產時難產而死,而她生下來的皇子也莫明其妙地失蹤了。宮裏一直都有傳言說她是被皇後,也就是太子懷安的母親害死的。懷景這番話,就是在懷疑皇後了。
火爐的溫度似乎在瞬間被抽走,所有人都僵了片刻。
片刻之後,懷安站了起來。
“你們慢慢聊吧,懷瑾,你不是想見青溪麼?咱們找他去。”
所有人都走出回廊恭送太子。懷安拂袖,大步走在前麵。懷瑾跟在後麵,幾乎跟不上他的腳步。
出了瓊林苑的門,懷安卻又躊躇起來。剛才他不過是不想和懷景呆在一處,所以才找了個借口出來。現在看著懷瑾那興高采烈的模樣,忽然又一陣心煩意亂。
懷安站住,回頭說:“懷瑾,青溪今天不來,可不是呆在家裏烤火。他是陪著丞相夫人去棲雲山大相國寺拜佛去了。咱們要去找他,就得在雪地走兩個時辰——”
懷瑾哪裏聽得進去,直跺腳:“快走快走,我又不怕冷。”
懷安無可奈何,回東宮換過便裝,叫人備了車馬,兄弟二人擠在一輛馬車裏出了皇城。
棲雲山在雲嘉城十裏外。懷安坐在馬車裏,撩起車簾看了片刻郊野外的雪景,心情漸漸平複下來;可是再一回頭,看到懷瑾那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太陽穴又一跳一跳地痛起來。
無論怎麼看,懷瑾對蘇青溪都有點熱情過頭了。蘇青溪大約是看懷瑾年紀還小,又文采出眾,平日裏也多照顧他些。無論何時他想找蘇青溪好好說會兒話,隻要有懷瑾在場,他就別想插上嘴。今天,大概又要在懷瑾拉著蘇青溪唧唧呱呱問東問西的聲音裏度過了吧。
棲雲山越近,他心裏就越不安寧。
到了山上,懷安帶著懷瑾從一個偏門進去,熟門熟路地摸到大相國寺的住持法門禪師的禪房去——果然看到丞相夫人就坐在法門禪師對麵聽他說佛,蘇青溪穿了一身月白衣衫筆挺地立在丞相夫人身後,也聽得很是仔細。
懷安不想打擾丞相夫人聽禪,於是捏起一顆小石子隔著窗棱扔了進去。石子落在了蘇青溪的腳背上,他先是朝地上望了一眼,又疑惑地抬頭看了看四周。最後,才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然後,輕輕一笑。
那一刻,懷安隻覺一陣暖風撲麵而來,東風解凍,春暖花開。
蘇青溪朝法門禪師和他母親躬身說了句話,退了出來。懷安把懷瑾拉到一邊等他。三個人走到一個避風的拐角裏,蘇青溪連忙跪了下去:“臣蘇青溪參見太……”
懷安半路攔住了他:“別——你看這地上都是雪水,弄濕了衣服要生病的。”看蘇青溪還要堅持,知道他是一絲不苟的,又連忙說:“好了,這一次禮先欠著,等回去了,你愛行多少次禮都隨你,成不?”
旁邊懷瑾嘻笑:“青溪哥哥你真厲害,太子殿下除了父皇和皇後娘娘,就隻對你一個人這麼低聲下氣了!”
懷瑾這麼一說,蘇青溪又要跪下去:“太子殿下——”
懷安牢牢托住了他,回頭狠狠瞪了懷瑾一眼:“青溪別聽他瞎說!咱們既是君臣,也是表兄弟,我關心自己的親人,有何不可?”
懷瑾撇過臉吐了吐舌頭:“你做什麼都有理。”
這一陣忙亂下來,懷安這才發覺自己竟然還緊緊抓著蘇青溪的手臂不放,卻也舍不得放開。蘇青溪尷尬地叫了一聲“太子殿下”,緩緩把自己的手臂抽了回來。懷安自覺失禮,咳嗽了一聲。蘇青溪退後兩步,從懷安臉上移開目光:“太子殿下這是來……”
懷安伸手指指被雪染成一片純白的遠山:“我在宮裏悶得慌,就帶懷瑾出來賞賞雪——”說著向懷瑾擠了擠眼睛,語氣加重一倍:“懷瑾,是吧?”
懷瑾怯怯地低下頭去:“是……”說著兩手往前一推,三枝梅花瞬間到了蘇青溪跟前:“青溪哥哥,這是我們在路上偶然碰到的……我想這麼漂亮的梅花你看不到,怪可惜的,所以摘了幾枝來給你。”
蘇青溪微微吃了一驚,隨即溫和一笑接了過去:“多謝六王爺。”
再看那梅花被懷瑾護得好好的,一個花瓣都沒掉;懷瑾的手卻已凍得通紅。蘇青溪拉過懷瑾,向懷安說:“兩位殿下,外麵太冷,還是隨我去暖暖手吧。”懷安看了一眼法門的禪房:“別,打擾到姨母就不好了。”蘇青溪笑說:“我娘常來,給你們找個避風的地方還不容易?”
蘇青溪帶他們去的,是法門的禪房後麵的一間小小的棋室。關上門窗,裏麵自成天地;一個小茶爐燒著旺旺的炭火,爐上的茶壺蓋被水氣頂得一跳一跳的,滿室茶香。懷安和懷瑾見了火爐,立刻湊了上去,坐在旁邊的蒲團上烤火。蘇青溪卻不坐,自己去尋了個花瓶來把那三枝梅花插在裏麵。懷瑾兩隻眼珠子滴溜溜地緊跟著他,末了又讚:“青溪哥哥你真行,隨手一插都能插出意趣來!”
懷安忍無可忍,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我都不知道原來你還有這樣一手溜須拍馬的好本事!”懷瑾頓時委屈得不行,揉揉腦袋說:“我是實話實說而已……難道太子殿下不覺得青溪哥哥插得好看嗎?”
懷安被他問住,愣愣說了一句:“好看。”
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卻一直盯著蘇青溪不放。懷瑾下巴一挑:“這不就對了?青溪哥哥……”說著口氣竟有些撒嬌起來,“那花兒固然好看,可是我覺得你比花兒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