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英雄之祭(2 / 3)

痛嗎?她還會痛?她從來都是最殘忍的那個人,辜負、欺騙他的情意。就讓她做那最最殘忍的人!她願生生世世下地獄,日日夜夜受煎熬折磨,她不怕疼,她的心百孔千瘡,是感受不到疼痛的。

肩頭一鬆,沉重的射日弓自城牆上跌落,不停地下墜著,直至跌落黃土。

突如其來的變故,超出軒轅無邪想象。他沒想到,清幽竟真的親手殺了鳳絕。

不遠處,纏鬥中的鳳翔與藍毒雙雙停下。

“啪”一聲,鳳翔手中碧落扇掉落,塵土飛揚而起,掩去扇子原本的翠色,隻餘灰敗。

“皇弟……”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誰說天子不會流淚?水霧漫上鳳翔雙眸,晶瑩閃動,在餘暉中光芒四射。

此時,身中冥水的士兵們蠢蠢欲動。鳳絕已死,皇帝鳳翔又來送死。他們並不知自己再透支體力,必定見不到明日的太陽。他們隻知大好機會不能錯過,冥水之毒令他們熱血沸騰,紛紛朝前擠去。

“停下!”

出乎意料的是,軒轅無邪突然下令。

眾將士麵麵相覷。

“停下!本王號令,誰敢不從!”軒轅無邪大聲吼著。

眾將士縱是不甘心,也隻得等候在原地。

冬日傍晚,仰麵望去,一時是慘淡的藍,一時是染血的紅。

突然,“轟”一聲巨響震懾天地,似無數孽障自地獄裏洶湧奔出,轟鳴的聲音,令地麵都在顫抖。緊接著一團蘑菇般的火雲驟然綻放,濃煙滾滾,如同地獄之花盛開在綿延不絕的青色城牆上。

“糟了!清幽!”軒轅無邪心中陡沉,他早命人在東都城樓悄悄布下雷火,時辰已到,他來不及通知撤去。清幽還在城樓上,他猛地朝前奔去,卻見清幽身姿翩然,正在城牆上疾速飄飛,看來剛才的爆炸震斷鎖住她的石柱。

軒轅無邪鬆了口氣,東都收複,他目的已達到,他連忙指揮:“快救火,去城中抬水車!”

又是“轟”一聲爆響。

生命攸關,眾士兵紛紛後退,竟無人敢上前,隻看著這座古老又華麗的城樓被大火籠罩。

飛簷廊角,漫天飄搖的旌旗,巍峨的瞭望台,被躥起的火苗一一吞噬,風助火勢,整座城樓熊熊燃燒起來,濃煙四處彌漫,火焰仿佛是吞噬一切的舌頭,企圖覆蓋所有地方,掃過之地便成廢墟。

士兵們踟躕著不敢上前救火。

此時鳳翔卻瘋狂地朝城樓衝去。兩名跟隨鳳翔的護衛魏景與魏仁連忙阻攔,“皇上,城樓要塌了。”

鳳翔甩開他們,“在城樓下等朕!這是聖旨!”熱浪滾滾撲來,阻礙他施展輕功,他仍不懈地努力,朝城樓上踏去。瓦礫碎石漫天飛,撞擊在他的臉上、身上,他絲毫感覺不到。他的婉兒還在城樓中。他以為即便東都失守,也不會有人為難婉兒。他決定放婉兒自由,他又怎知東都城樓會爆炸起火。

身後,魏景與魏仁大喊著,“皇上!留得青山在!國不可一日無君!”

鳳翔全然不顧,踏著石階躍上城樓,奔跑著穿越重重火焰。又是“轟”一聲巨響,爆炸令整個城樓劇烈搖晃,烈焰將內殿包圍,鳳翔用力踹著城樓銅門,無奈銅門因熱劇烈膨脹,根本撞不開,他用力去撞,隻憑一股蠻力,用身體去撞,撞得肩頭血肉模糊,沒有半點知覺。

終於,“轟”一聲,銅門倒塌。

鳳翔衝進去,聲音嘶啞破碎,“婉兒!婉兒!”你在哪?回答我!”

江書婉被囚禁在城樓中,突然而至的地動天搖令她不知所措,無奈銅門緊鎖,到處都在燃燒,到處都是濃煙,到處都變得滾燙。滾滾熱浪撲來,她眼前一片模糊,空氣越來越稀薄,她漸漸不能呼吸,軟軟倒下。她想自己是不是快要死去,她想起繈褓中的君臨,還有鳳翔,連她自己都不相信,他那樣霸道,甚至是可惡,讓她遭受心靈的痛苦折磨,可她最後竟想起他,霸道奪去她一切的他。

是錯覺嗎?她忽覺自己被輕輕抱起,有清新的空氣渡入她口中,她神智漸漸清晰,睜開雙眸,視線裏竟是鳳翔俊美如玉的容顏,她在做夢嗎?他肩頭滿是撞痕,血肉模糊,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那血竟是滾燙的,燙到她的心。她猛地驚醒,才知不是夢。

“婉兒,我們走!”

鳳翔緊緊摟住江書婉,仿佛終於尋到至寶,一臉欣慰。他脫下明黃色龍袍裹住她,掩住她的口鼻,帶著她穿越重重烈焰。他仔細護著她,不願讓烈焰燙到她一分,可無情的烈火卻滾過他的肌膚,帶著噬骨的痛楚,他步履踉蹌,近了,還差幾步,就能奔出城樓。

此時,又是“轟”一聲巨響,城樓劇烈搖晃起來。頭頂梁柱一根根掉落,有一根猛地砸中鳳翔後背。幾乎同時,鮮血自他喉頭洶湧噴出。

鮮血順著江書婉麵頰滑落,她伸手去擦,鮮血彌漫開來,整個視野裏隻有他的鮮血。她失控尖叫起來,“翔!”突然,她隻覺身子一輕,整個人急速朝外飛去。竟是鳳翔用盡全身最後的內力將她震離城樓。

她最後的視線,無數梁柱掉落,擋住鳳翔英俊的臉龐,最後他的神情竟是欣慰,他將一條珠玉腰帶甩向她,腰帶跟著她一同墜落城樓。滾滾熱浪撲來,迸裂的火星一起墜落,無意間燒裂腰帶,熱風激蕩,珠玉琳琅如同一場亂雨飛濺,腰帶裏緩緩飄落一片明黃色布帛。

她墜落著,紛亂碎石伴著她,如流星雨一同落下。沒有意料中的痛楚,落地前她被人牢牢接住,是鳳翔的護衛魏仁與魏景,一直守候在城樓下。她已然安全,可是鳳翔……他將一切都算得精準,這次獨獨漏算他自己。

魏仁與魏景神情焦灼,“皇上呢?”

江書婉無言以對,仿佛無數人在耳畔喧囂,她突然什麼都聽不見,隻仰首望著從腰帶中掉落的明黃色布帛,飄飄旋旋,最終停在她腳邊。撿起時,才發覺淚已流滿麵,這是一紙詔書,廢她妃位,放她自由。她自由了?若說此刻她身子自由了,可她的心將被永遠囚禁。

不遠處,軒轅無邪指揮著士兵運來數輛水車,一條條白色水龍交錯射向城樓。

隻可惜,大火肆意狂舞,風是最好的幫凶,猙獰邪惡的火光映紅整片天空,無情吞噬著所有的事物,再多水也隻是杯水車薪。

軒轅無邪回顧身周,突然問道:“寧和公主呢?她不是下了城樓嗎,又去了哪?”

一名士兵小心翼翼覷著軒轅無邪的臉色,回道:“好像看見公主又跑上城樓。”

“什麼!”軒轅無邪大驚,連忙仰首四處尋找清幽的身影。

清幽遠遠見鳳翔踏上城樓,立即跟過去,抵達時見到鳳翔被不斷掉落的梁柱淹沒,她抽出清絕劍,真氣貫於劍尖用力劈下,劈開木梁還有石柱,她用力劈著,直至劍刃卷起,直至石柱被劈出數道焦黑痕跡,還是救不出鳳翔。她幹脆棄劍,徒手將石塊搬離。石塊被烈火熏烤,滾燙滾燙,不多時她雙手已滿是血泡,最後血肉模糊。

烈焰反複肆虐,呼吸間皆是自己皮焦肉爛的味道,清幽隻覺體內血液就要流盡,口中鮮血不斷往外湧。她不肯放棄,拚命挖著,最後終於看到鳳翔,鳳翔臉上全是灰,她用袖子替鳳翔擦拭。鳳翔奄奄一息,她反複掐鳳翔的人中穴,並將自己全部內力灌輸鳳翔體內,毫無保留,每一分、每一毫。

鳳翔睜開雙眸,體內有綿厚的內力回流,隻覺疲憊與虛弱一掃而空,他清楚看見是清幽救出自己,可明明清幽一箭射死鳳絕。她為何要救自己?他很想問,可喉間被灼燒,嘶啞得說不出一句話。

清幽臉色慘白,手肘以下皆是血肉模糊,唇邊鮮血不斷往外湧。她望著鳳翔,眸中有難言的痛,字字道:“欠你鳳家的,我此生還不清,能還多少是多少。你是一個好皇帝,希望你給百姓五十年太平。”停一停,她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拚盡全力道:“鳳秦國不能沒有你。用我與鳳絕的命,換天下五十年和平!”

她眸中隻有決絕,鳳翔驟然明白,撕破喉嚨喊出聲:“等等,你要做什麼?”

太遲了!

清幽用盡最後力量,一掌擊向鳳翔。鳳翔被強勁的力道震飛,轉瞬飛出城樓,飛向半空,他運起清幽渡給她的內力,在空中連踏數步,倒飛下去。

“轟”,“轟”連聲響起。

整座城樓瞬間坍塌,碎石漫天飛舞,似下起一場繽紛的流星雨,烈火席卷,仿佛全世界都是風雨聲,所有一切皆被熱霧濃煙籠罩。

“天!寧和公主!”有人尖叫起來,其他人跟著全望過去。

隻見一抹純白色身影立在城樓廢墟之上,身周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她的長發被熱風卷得亂舞,似與熊熊火焰一同燃燒。

“清幽!不要!快下來!”軒轅無邪大喊著,瘋狂地衝至城樓下,想將清幽從火焰的地獄中拯救出來。

藍毒快速出手,“黃泉”金針沒入軒轅無邪身體內,阻止道:“莊王,別去!”

被藍毒封住穴道,軒轅無邪不能動彈,他駭然瞪著藍毒,不可置信地吼道:“你叫我別去?你沒看見?她要自盡!她想要自盡!”

“我知道。”藍毒轉首,聲音包含痛楚。

軒轅無邪拚命想要突破穴道,痛聲質問:“為何不讓我救她?你不也愛著她?為何眼睜睜看著她死。”

殘忍的夕陽中,有什麼東西自藍毒眼角滑落,悄無聲息滲入塵土。他什麼都沒說,執起手中寒玉笛。熱焰狂風卷過,他輕輕吹起一首《別君千裏》。

笛音如泣如訴,煙灰不斷飄落,墜在藍毒肩頭發梢,身側軒轅無邪悲號聲不斷傳來,他仿佛什麼都聽不到,周圍頃刻靜寂,隻餘笛聲在暮色中縹緲纏綿,似在尋找令他魂牽夢繞的一縷身影,卷起漫天煙塵,飛向天空的盡頭。

“清幽,我愛你。這句話我從沒說出。正因我深深愛著你,所以我不阻止你,我知道,他死了,你活著也是痛苦,不如歸去。”

“我試著孤立你,不幫你,甚至阻止你。也許冥冥中我知曉會有這樣一日,明知會是悲劇,我卻無力阻止。清幽,從你闖出七莊城門那一刻,我便知將永遠失去你。我什麼都不能做,僅以一曲《別君千裏》,送你最後一程。”

心念顫動,藍毒頰邊淚水淒然墜落,落在玉笛上。信手吹來,上半闕相思入骨,下半闕傷感滿懷。直至玉笛被淚水浸透,再發不出完整的聲音,似是嗚咽,飄散在風中。

烈焰焚身有多痛?會比一箭穿心更痛?清幽眼前漸漸模糊,隻覺僅剩的血液跟隨烈焰一同燃燒。長發被風鼓起,一如最美的火焰,狂亂飛舞。也許,她的宿命,便是在烈火中涅槃。

“絕,我發誓。我若再負你,願受烈焰焚身。”

一箭穿心,她終究負了他。所以,她願承受火焚之苦。有柔婉的笑意在她清麗的麵龐綻放,烈焰濃煙裏,唯有一雙清澈的眼眸越來越亮,似是暗夜裏點亮的星辰。

劇痛撕裂著她,鮮血不斷由嘴角往外湧。終於要解脫了?

他與她的悲劇,曾有太多人試著阻止。她的師兄,曾要帶她隱匿青山碧水,她沒有聽從。藍毒曾用行動,讓她知難而退。精明如鳳炎,也許早料到這一日,鳳炎用盡用生命,為他們選擇一條最正確的路。可他們執意沒有聽從,掙紮那樣久,痛苦那樣久,還是彼此深愛著。

痛,好痛。她雙膝緩緩跪落,右手緊緊按住心口,手中有他的天絲,是他與她僅剩的維係。天絲貼著心口,就好似他一直在她身邊,從沒離開過。

她心中默默念著:今日,我願受烈焰之苦。

隻願第一重火焰,吞噬我身體發膚。

隻願第二重火焰,洗去我滿身罪孽。

隻願第三重火焰,拯救我的靈魂。我願生生世世承受烈焰之苦,隻求蒼天垂憐,來生能補償他的情意。

呼吸艱難,她眼前一片朦朧。

仿佛,又下起綿綿秋雨,一柄傘遮住淅淅瀝瀝。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憐之惜之,那我叫你惜惜,可好?”

她仿佛看見,無數螢火蟲向她飛來,縈繞在她身旁,像是千萬顆流星在指間掠過,仿佛置身銀河九天。他站在星河之中,豐神俊朗,緩緩轉身。

她仿佛看見,大婚那夜,他長臂一伸,將桌上一雙交杯酒納入手中,抬首一飲而盡,霸氣與豪氣盡顯。下一刻,清涼的酒液自他唇間湧入她口中,酒液醇香,她亦是沉醉。

她仿佛看見,那一夜她狠下心來,手起刀落,銀光頓閃,鮮血噴湧而出,刹那染紅雪白的床單,覆蓋她初夜的點點落紅。

她一直那樣殘忍,射日滿弓,她射出致命一劍。她的殘忍,終於可以結束。她安然閉眸,在痛楚中等待著化為灰燼。所有溫度與知覺都離她遠去,黑暗籠罩,什麼都瞧不見。

大地蒼涼,似有人在吹奏玉笛。悠悠揚揚,清曠如幽泉,脈脈沁入心房。曲子已從《別君千裏》轉成東宸國南都民謠《遊子吟》。

她帶著微微笑意,咽下最後一口氣。

東宸國士兵大多是九江以南人氏,聽著熟悉的民謠,想起曾朝夕相處的人,有的埋骨戰場,再不能返故鄉,剩下的人,還要繼續戰爭嗎?他們的寧和公主已經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