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英雄之祭
再醒來時,清幽隻覺得格外刺眼,很久才適應強烈的光線。冬日殘陽照在一片綿延的青磚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清幽一驚,猛地坐起身。冰冷的聲音在她身側響起,“你也該醒了,別錯過好戲!”
竟是軒轅無邪!
清幽輕顫著望向軒轅無邪,他眸底皆是快意狠絕的冷光。環顧四周,這裏竟像是——城樓!她怎會在東都城樓上?天色已近傍晚,她猛地想起自己被鳳絕點住穴道送離時尚是黎明,一整日過去。難道……
耳畔,狂風卷著殺伐聲、慘呼聲、金鼓聲四處肆虐。清幽猛地起身,衝至城牆邊,向下張望時卻狠狠怔住。到處都在燃燒,屍橫遍野。現在是最後的短兵相接,她神情焦灼地四處尋找,終於找到令自己魂牽夢繞的黑色身影。
殺氣彌漫,服下冥水的東宸國士兵直往前衝,雙眼猩紅似瘋狂的猛獸,他們渾身充滿力氣,以一擋十,眼裏隻有鮮血,隻想屠戮,一個小小號令都能令他們無比興奮。
鳳秦士兵縱是訓練有素,也擋不住瘋狂進攻,一批批倒下,陣法亂作一團,潰不成軍。鳳絕孤身一人在千軍萬馬中奮戰,左衝右突,清絕劍不多時便飲數百名東宸國士兵的鮮血。縱身一躍,他身形卷起一道黑色風暴,猛撲向東宸國先鋒將領,寒光頓閃,一名將領當場血濺三尺。
號角長鳴,猛獸般的東宸國士兵如潮水般向鳳絕湧去,鐵蹄踏過前人的屍首,一次次攻向鳳絕。隻因莊王有令,殺鳳絕者,封萬戶侯,賞黃金萬兩。巨大利益驅使,勇者前仆後繼,永無止息。
硝煙彌漫,鮮血浸染一切,天空亦變成紅色。
清幽看得心驚,冷汗膩濕全身,被風一吹,凍得瑟瑟發抖。
軒轅無邪走近清幽身邊,冷道:“鳳翔真有本事,看著形勢不對,短時內竟讓城中要員全數撤退,百姓也有序逃離,留座空城給我。無妨,我贏定了!”
清幽突然拽住軒轅無邪金袍袖口,哀求道:“無邪,你不能這樣做。這些士兵服用冥水,此仗透支精力,他們會立即死去。求你讓他們現在停下,讓藍毒好好給他們治療,也許還能多活些時日。你這樣做,違背民心,違背天意,日後還會失盡軍心,你能得到什麼?你放棄吧,好不好?”
“清幽!”軒轅無邪怒喝,眸底血紅一片,捏住清幽下顎,“你說會留下陪我?可你還是給鳳絕通風報信。你太讓我失望,我為何要收手!”
清幽痛極,艱難開口,“你想怎樣?”
軒轅無邪恨聲道:“我要殺了鳳絕,滅了他的親兵。讓你看著我如何踐踏他的尊嚴!”
清幽掙脫軒轅無邪的鉗製,依舊緊緊抓著他雙臂,眸中隻有絕望,“你要我怎麼做,才肯放過他?”
軒轅無邪冷笑起來,“放過他?除非你親手殺了他。”
清幽震住,猛地鬆開手。
軒轅無邪冷冷盯著清幽,“做不到?那你就好好看著,看我怎樣殺了你的心上人,怎樣掃平他的親兵。他縱橫沙場一輩子,士兵即是他的骨血,我要他親眼看著自己珍愛的東西,一樣樣失去!直至一無所有!就跟我一樣!”
清幽麵色慘白,焦慮的目光突然掃到一支冷箭正朝鳳絕射去。她驚呼出聲,眼睜睜看著鳳絕避之不及,冷箭射中鳳絕右臂。
士兵瘋了般一波波拚殺上來。鳳絕換用左手持劍,他將箭拔出,鮮血立即噴湧而出,但見白色腰帶在空中一閃,他縱身翻騰時已用腰帶纏住傷口。落地後,他依舊是橫掃千軍的“鐵血黑鷹”,勇不可擋。
清幽的心緊緊揪住,別人不知,她最清楚,冥水之毒已滲透鳳絕五髒六腑,鳳絕內力所剩無幾,此刻僅憑渾身孤勇奮戰,否則鳳絕也不會輕易中箭。
軒轅無邪悠閑地靠著城牆,遙望陣中,微諷道:“鳳絕左手劍術是不錯。可惜,鳳絕拚盡一身孤勇,殺得了一千,還能殺得了一萬?”
此時,一名東宸國將領長劍悄無聲息割破冷風,伴著戰馬橫衝之勢,朝鳳絕殺去。
清幽瞧見,運力一拍,金光一閃,手中射日弓輕輕一彈,金羽箭撥開硝煙,直中那名將領身下戰馬。那名將領被戰馬甩出幾丈遠,雖未斃命,卻再不能動彈。
軒轅無邪瞥一眼清幽,“你想幫鳳絕?你能殺得了幾個?”
清幽不答,電光火石間,清絕劍已橫上軒轅無邪頸間。她微微用力,青鋒吹刃斷發,軒轅無邪頸間立即沁出血珠,她冷聲道:“不用殺幾個,殺你即可!”
軒轅無邪迎風而立,徐徐笑起來,“你能辦到嗎?”
清幽仰首,他陰鷙的雙眸幾乎占據她全部視線,她毫不畏懼,“叫你的人撤!這不是戰爭,是屠戮!你懂嗎?”
軒轅無邪失望地搖頭,“清幽,你這麼做,隻會讓我更恨他!”沒有絲毫猶豫,他催動五毒蠱。
下一刻,清幽手中清絕劍落地,痛得隻能伏在城牆上。她怎會忘卻,他能用五毒蠱輕易控製自己。她的手軟軟垂下,痛出一身汗。
夕陽西下,落日仿佛就在眼前。斜暉給血色天空鍍上一層淺金,看起來益發詭異。
清幽勉強撐著城牆,遠遠瞧著鳳絕,他疲憊至極,他臉色蒼白,他身上又添幾處傷,每一樣都刺痛她的心,每一處傷都似割在她身上。她的視線漸漸模糊,他英俊的臉龐亦一寸寸模糊,她想喊,嗓子卻嘶啞,再沒力氣。她眼睜睜看著他孤身奮戰,不,她不能,她要跟他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一起,生死亦在一起。
她瘋了般想跳下城樓,她要去幫他。軒轅無邪卻將她拉回,她蠱毒發作,痛不欲生,她拚命掙紮也不能掙脫軒轅無邪。她聽到自己嗓子裏的聲音,絕望又嘶啞。她什麼都不管,隻想衝下城樓跟鳳絕在一起。
猛地,她肩頭傳來劇痛,竟是軒轅無邪用一條細長的金鏈子穿透她的鎖骨,金鏈子另一頭牢牢鎖在石柱上。刺穿骨血,她痛得唇齒不停地打戰。
軒轅無邪憐惜地望著清幽,眸光溫柔似一潭秋水,仿佛沉浸在久遠的美好回憶之中。撫上清幽光潔的麵頰,他輕輕道:“不會痛很久。等我回來,我的莊王妃。”
城樓下,一抹明黃色身影率兵闖入陣中欲救鳳絕,正是鳳翔!
此時,藍毒飛身前來阻止,溫潤的玉笛與錚錚扇骨相擊,一黃一藍身形交錯騰起,在夕陽中凝成近乎殘忍的色彩。
軒轅無邪挑眉道:“鳳翔來了,真是意外之喜。還以為讓鳳翔逃脫,清幽,你就好好看著,日落前我如何叫鳳秦國亡國。”
軒轅無邪縱身躍上城牆,正欲離去,衣擺卻被清幽牢牢拉住。他轉身望向清幽,她臉色蒼白,羸弱無力似一株小草,她艱難地搖頭,聲音破碎不堪,“那麼多無辜的人,求你放手。”
眼前她痛得眉頭緊皺,令他心疼,他突然俯身吻住她擰緊的眉,想要舒展它們。她本能一避,眸中分明是厭惡。他心猛地一沉,她明明就在眼前,卻似隔著天塹,永不能逾越。是她逼他,將他往絕路上逼,逼得他不得不瘋狂。軒轅劍揮下,他割斷自己淺金色袍擺,縱身飛向戰場,隻丟下一句話,“放手?除非你殺了鳳絕。我一言九鼎,言出必行!”
“不!”清幽痛呼一聲,淚水模糊雙眼。
眼前形勢越來越凶險,清幽瞥見遠處有長刀落下,劃開鳳絕後背,鮮紅染濕鳳絕衣襟,再無法分清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他的長發緊緊貼在身上,本是風卷殘雲的劍風,一陣陣弱下來,唯一不變的是他周身散發出的凜冽光芒。
清幽被金鏈鎖住,不能離開。她勉強起身,忍住五毒蠱毒發劇痛,拿起射日弓,她的肩胛處不停地淌血,弓抵在肩頭痛得穿腸蝕骨,她咬牙忍住,卻不覺嘴唇早已咬破,每咽下一次,都是鮮血的味道。
眼見危險向鳳絕襲去,清幽射出一支金羽箭,替他除去一次威脅。
伸手自背後,再抽一支金羽箭,射日弓抵著肩頭,被鮮血浸透,她手裏全是血,箭上也沾滿血,滿弓,再射出,她替鳳絕除去後麵攻上來的人。
軒轅無邪此時抵達戰場,並不親自動手,而是指揮將士們一波波衝上去,夕陽照耀,好似漲潮時一陣陣湧來的巨浪,一滾一滾浪頭都被夕陽鍍上金鱗,凶猛地撲向鳳絕。
鳳翔眼見鳳絕體力不支,神情焦灼,無奈被藍毒纏住,始終無法靠近。
清幽一支一支射出手中金羽箭,十餘支長箭好似流星般先後射出,支支都穿透東宸國將士身體,爆起蓬蓬血雨。
終於,清幽纖長的手指觸到背後,僅餘最後一支箭。她僵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手裏緊緊捏著最後一支箭,血順著金羽箭一滴滴滑落,流到地上。軒轅無邪說得沒錯,武功再高強,殺得了一千,還能殺得了一萬?總有精疲力竭之時。她縱然射箭幫他,一次次解除危險。可她的箭,終究隻剩最後一支。
鳳絕是鐵骨錚錚的男兒,寧可在沙場之上流盡每一滴血,也不會獨自突圍,他定會陪伴多年來朝夕相處的戰友們,一同奮戰,直至生命最後一刻。這就是她認識的鳳絕。正是這樣的凜然正氣,深深吸引她,深深震撼她。
他俊美高貴,氣勢冷冽非凡。他對她說話時,聲音低沉,卻充滿溫柔,令人難以想象他在千軍萬馬中奔騰馳縱的英雄豪氣。她愛他,她早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他。
戰場之上,他永遠是傳說般的人物——鐵血黑鷹。任意翱翔藍天,當他一雙巨翅展開,仿佛能淩駕蒼天之上。而此時他卻飽受冥水之毒,似蒼鷹受了重傷,再不能肆意翱翔。
一顆很大的淚湧出眼眶,她以為她早沒有眼淚,竟然還有,眼眶幹涸得痛,那眼淚滾落,和著鮮血滴落在她右手手背上。似被燙到般,她右手瑟瑟一縮。她右手裏有他的天絲,保護他的天絲,時而柔軟,時而堅硬,縱橫天下的天絲。可惜他再不能施展,他為她失去太多。
那一刻,她眼睜睜看著鳳絕漸漸無力,心像被剜去,空洞地淌著血,腦中一片空茫。手中越發攥緊最後一支金羽箭。
那一刻,她瞧見軒轅無邪冷眼旁觀,她突然明白,鳳絕是鳳秦國將士心中永不被擊敗的鐵血黑鷹。軒轅無邪要鳳絕死在普通士兵手中,讓士兵一刀一刀殘忍地將鳳絕撕裂,這對鳳秦國將士的信仰,將是摧毀般的打擊。這是神話的無情破滅。這是對英雄的玷汙。
那一刻,她像是著魔一般,一步一步踏上城牆,站在最高處。刺穿鎖骨的金鏈子繃至極限,幾乎要撕碎她的骨血。她什麼疼痛都感受不到,腦中唯有可怕的平靜。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她忽然想起這樣一句話。項羽頂天立地,蓋世英雄,最後在烏江邊死於小人之手,千古遺憾。若她是虞姬,她會怎麼做?
晚霞似火,燃燒著半邊天。她的身後,群山峻嶺托起彩色祥雲,她的長發盡數飛揚,她仿佛在虛浮的紅霞裏飄蕩飛翔。長臂舒展,手抱滿月,背挺青山,彎弓,搭弦,展臂,她滿上最後一支金羽箭。
軒轅無邪注意到清幽躍上城樓,隔得太遠,瞧不清她麵上表情,可她滿弓的身姿,叫他無端端心頭一緊。難道說……他突然抬手示意所有東宸國士兵不再進攻。
鳳絕真氣耗盡,衣衫被汗水與血水浸透。清絕劍仿佛千金般沉重,他再無力提起,手臂緩緩垂下,鮮血沿著劍刃滑下,一滴,又一滴,瞬間被黃土淹沒。眼前模糊起來,幾乎看不清,他不知軒轅無邪為何停止進攻,軒轅無邪一心要他死,眼看就要成功,怎會輕易放棄?
鳳絕用力甩一甩頭,努力凝聚視線,順著軒轅無邪視線的方向望去。
天的那一頭,是美麗的晚霞,還有美麗的她。
他看見一抹金色似流星飛來,極彎的弧度,劃破眼前美麗的畫卷。下一刻,“撲哧”一聲,利箭直直刺入他心口,強大的衝擊力將他震退數步,清絕劍用力刺入黃土中,支撐著他永不倒下。視線的盡頭,美麗的紅色漸漸模糊。
曾經,對著將死的鳳炎,他鄭重起誓:“我鳳絕對鳳秦列祖列宗起誓,若我再愛那個妖女,願受萬箭穿心!永不超生!”
萬箭穿心嗎?遠不及一箭穿心來得痛。真的痛嗎?
天空那般藍,為何看得久了,竟清晰倒映出她美麗的麵龐,惜惜。他嘴角上揚,仿佛是想笑,卻有鮮血噴湧而出。他很想伸手抓住那分虛無,卻隻得看著她一分分消逝,直至眼前一片漆黑。凜冽冬風裏,他冷硬身姿在狂風肆虐中凝立,永不倒下。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若她是虞姬,她會怎樣做?若她是虞姬,她寧可親手殺了項羽。隻因,英雄不該是這般寥落的結局。
鬆開金羽箭的那一刻,清幽頭腦冷靜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她沒有哭,隻是緊緊抓著空蕩蕩的弓弦,沒有一支箭。她的手在發抖,卻沒有聲音,沒有一滴淚,絕望而無聲的悲慟,比號啕大哭更戚然。
眼前仿佛還是他轉首時溫柔醉人的笑容,“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想,不知這樣可以嗎?”
如今,她終於將他也化作天邊星辰,從此千萬個日日夜夜,隻能遙遙相望,再見不到。身上還有昨夜與他纏綿時留下的溫度,此刻卻再感受不到,隨著她空洞的心,一同冰冷。
他死了,這個她深愛的男人。曾經有一次,她下手時匕首刻意偏一寸。可這一次,她分毫不差。她親手殺了他,隻為替他達成心願,保全他的部下,保住他一心惦念的江山,維護他英雄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