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英雄之祭(3 / 3)

終有人輕聲嗚咽,放下兵器跪地默哀。漸漸,坍塌的城樓下,將士們跪滿一地。

鳳翔仰首望著,眼淚悄然滑落。

江書婉知曉是清幽救了鳳翔,心中驚慟,她自背後擁住傷痕累累的鳳翔。清幽用命換來鳳翔平安,她忍不住伏在鳳翔肩頭痛哭。

依稀記起,東都西城郊永寧寺中。清幽披著潔白美麗的狐裘,發間簪著一支極美的象牙簪子,款款走來。頓時,素淨的寺廟裏似突然綻開一朵清冽的白梅。

本隻是裝裝樣子,清幽隨便抽一支簽。她拿到手也隻是匆匆一瞥。可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枚下下簽。

“來路明兮複不明,不明莫要與他真。坭牆傾跌還城土,縱然神扶也難行。”

原來,清幽的結局,早在這一枚簽文中。

天邊,紅日終於落下,剩下的唯有熊熊燃燒的火焰,映紅所有人悲慟欲絕的麵容。

東宸國永慶三年。

鳳秦國萬和九年。

正月初一。

史載,鳳秦國左賢王死於東宸國寧和公主箭下。寧和公主未能逃脫,與東都城樓一同化為灰燼。

大火燃燒整整三天三夜,直至漫天大雪落下,才將愈來愈猛烈的火焰徹底撲滅。大雪又整整下三天三夜,將遼闊疆土每一處都籠罩在銀白之中。白茫茫的城鎮,白茫茫的樹枝花草,都似穿上素白孝服。呼嘯的風聲,亦像是鳴號致哀。

這樣一場大火肆虐後,整個東都化為灰燼。隻餘,黃沙落滿地。

東宸國永慶三年。

鳳秦國萬和九年。

正月初十,東宸國與鳳秦國一同發喪。喪鍾敲響三日之久,悠悠回蕩在遙遠的天際。

正月十五,東宸國與鳳秦國達成協議,以落雲山為界,劃疆而治,五十年不起戰事。軒轅若離痛失長姐,悲慟之下亦是成長許多,接管天下,自此莊王軒轅無邪不再過問政事,銷聲匿跡,無人知他究竟去哪。

這日,漫天漫地落著細雪,並不大,轉瞬化作水珠,軒轅皇家陵墓裏種滿鬆柏,在陰沉天色裏,有著說不出的寥落蒼涼。

軒轅無塵靠在白玉石墓碑前,臉緊貼著冰涼的玉石。他的衣裳濕透,光亮的銀色褪盡,成了慘淡的灰,也不知他究竟在這多久。他手裏一大捧黃色菊花,本來開得熱烈,每一瓣都恣意舒展,此刻被雪水澆得發烏。

他靠在那裏,很久都不動。石碑上,凹凹凸凸刻著幾個字,他伸手輕輕撫摸,想起清幽小時候,笑起來總揚著眉,跟在他身後甜甜叫著,“師兄”,他再聽不到。他把臉緩緩貼上白玉石墓碑,冰涼的感覺侵入肌膚,卻逐漸熱起來,是他的淚無聲蜿蜒。

雪開始下大,飛絮般綿綿無聲。

他睫毛上落著雪花,似一朵朵毛茸茸的小花,擋去視線。很久後,天地間都被白茫茫覆蓋,連同他連同墓碑,仿佛渾然一體。他依舊靠在那一動不動,仿佛喪失所有,亦失去靈魂。

突然,有人用力推他一下。他沒動,來人撣去他身上積雪,又推他一下,喚道:“王爺。”

軒轅無塵終於睜眸,眼神空洞,來人是他的心腹。

那人說:“靜王,孩子找到了。”

孩子?軒轅無塵腦中有片刻空白,迷茫地望向來人手中抱著的大紅色繈褓。猛地,他眸中燃起希冀,似炭火裏最後的火星。他猛地站起,一把將孩子抱在懷裏。小小的眉,閉眸沉睡的樣子像極清幽。他突然劇烈顫抖,手緊緊抓著繈褓,似大海裏溺水的人抓著唯一的浮木。

來人解釋道:“鳳溪命大,被潭水衝至下遊,一對深山中獨居的夫婦撿到,視鳳溪如親女。他們深居簡出,與世隔絕,難怪左賢王當時沒找到。還好,總算保住寧和公主的血脈。”

軒轅無塵激動不已,突然繈褓裏鳳溪睜開雙眸,烏溜溜的眸子轉動著,瞧見軒轅無塵時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那笑,仿若枯枝上綻出第一點綠芽,春天已經不遠。

東宸國永慶三年。

鳳秦國萬和九年。

天光雲影明媚如畫,美麗的春天四月,桃紅柳綠,芳菲無限,繁花燦爛到極致。

夜都皇庭書房。滿室沉香繚繞,鳳翔正在批閱奏本。

江書婉一直立在窗邊,怔怔瞧著滿園春色。良久,她走近鳳翔身邊,靜靜陪在一旁。

鳳翔自奏本中抬首,眉毛彎成好看的弧度,聲音雖平靜卻難掩一絲顫抖,“還沒走?若是道別,不必了。”

江書婉輕輕咬唇:“我不走。”

鳳翔握著筆的手輕輕一顫,不經意間筆尖在柔軟的帛紙上化開一朵墨色的花。他怔愣半晌才道,“我的傷已好,我答應你的事,不會反悔。”停一停,他突然抬眸,深深望入她眼底,勉力一笑:“我不是時時都這麼大方。你趁我沒反悔,跟他走。”經曆皇弟與寧和公主的悲劇,他想通很多事,他決定放江書婉自由。

江書婉站著不動,須臾,自袖中取出一卷明黃色布帛遞至鳳翔麵前,問道:“這卷聖旨?”聖旨是東都城樓火災那日,自他拋給她的珠玉腰帶中掉出。

鳳翔挑眉,隻道:“怎麼?這卷詔書還你自由。”

江書婉笑了笑,“我仔細看了看詔書,詔書你早就擬好。你沒殺黑闕,你早就想成全我和黑闕,隻是一直猶豫,對嗎?”

鳳翔放下手中奏本,深深望著江書婉,疑問道:“你怎知詔書我早就寫好?”

江書婉輕笑道:“一點細微差別引起我的注意,聖旨所用布帛皆為專人所繡。當時我尚是婉妃,詔書布帛繡底應是孔雀。後來你晉封我為皇貴妃,詔書布帛繡底應是鳳凰。”

鳳翔低首,佯裝繼續批閱奏本,她冰雪聰明,叫他深深著迷。他不敢多看她,生怕再看一眼,他再不肯放手,哪怕囚禁,哪怕讓她恨他,在所不惜。

江書婉問:“你沒殺黑闕,為何不告訴我?為何騙我?”

鳳翔深吸一口氣,“你問這些作何?你趕緊走,再耽誤我就要反悔。黑闕應該在皇庭外等你。”

“他不會來。”江書婉咬唇,似是害羞,似是難以啟齒,臉漲得通紅,“我走不了。翔,東都火災那晚,你受傷燒得厲害,抓著我不放,我一直在你身邊,我們……那晚我有了身孕。”

鳳翔聽到黑闕不會來,驚訝抬首,又聽得江書婉此語,心猛地一跳,手中奏本掉落在地。那一晚,他害怕也好,悲慟也好,他知自己又罔顧她的意願,強迫她,占有她,隻為確認她真實存在。後來他一直不敢靠近她,生怕自己會失控。哪知……他怔了又怔,心中忽然害怕,萬一婉兒更恨他,該怎麼辦。薄唇動了動,未待開口,已收獲她溫柔動情之語。

“翔,我不會走,我會永遠陪著你,還有我們的孩子們。請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追上你愛我的腳步。”

他怔住。

她微微一笑。

透過她明媚的笑容,他看到她身後窗外桃花處處盛開,粉紅如雨,飄飄翩飛。眼眶一酸,濕潤的感覺湧上。這麼美的景色,這麼美的承諾,不似在做夢,他終於等到?

夜渠河畔,風緩浪輕。

濃醉春色中,一葉扁舟漂泊無根,隨波搖晃。

孤舟之上,黑闕坐在船頭,風拂起他飄逸的烏發,輕輕飛揚。

芳菲天,正是泛舟好時候,對麵龍舟上演著溫馨一幕:丈夫妻子交握雙手,妻子靜靜伏在丈夫肩頭,暖風蕩起他們唇邊笑意。船艙裏是快樂嬉戲的孩子們,男孩一起下棋。年長的姐姐像模像樣帶著妹妹撥弄琵琶。

黑闕瞧著天倫之景,漸漸走神。他在河畔小舟等著婉兒的消息。

不遠處,長長的篙杆一下子插進水底,然後慢慢向後推去,劃開翠綠的水麵。河水隨之蕩漾,泛起粼粼波光。

一葉扁舟緩緩靠近。船上宮裝女子遞給黑闕一封信,“公子,娘娘想說的都在這封信中。”

黑闕接過信。陽光刺目,他本能眯眸,打開信封時,手指輕輕顫抖。方才小舟飄然遠離。天地溫暖靜謐,唯剩他望著手中兩張空白信紙。

沒有她娟秀的字跡。第一張信紙唯有斑斑點點褶皺,似幹涸凝結的淚,散落四處。他明白,從前縱有千言萬語,她卻說不出來,隻能化作潸潸淚水。第二張信紙依舊空白,卻平整光滑,陽光照下,似綢緞般。他也明白,現在縱有千言萬語,她無需說出來。

他看著,唇角彎起,仿佛有一股春水滋潤心田,滋生出鮮豔的春天花瓣。他知道,她一定會幸福。他也放心。她有很多事要做,清幽最後遺願,兩國和平五十年,需要她從中維係。他亦有重要的事要做,重建師門,將正義傳遍人間。

他真的很滿足,有著曾經美麗的回憶,想念著一個人,忙碌著,過完此生,真的很好。

東宸國永慶四年。

鳳秦國萬和十年。

又是春天,陽光明媚,蓮心醫館開業。

這裏大夫醫術高明,任何疑難雜症都能藥到病除。除卻治病,蓮心醫館身兼兩國要責,為曾經身中聖藥與冥水的百姓及士兵延續生命。

藍毒每月都讓數萬中毒之人服下丹藥,延續生命,忙得徹夜沒休息。可這樣的生活,他甘之如飴,唯有繁忙才能令他暫時忘卻痛苦。隻要清幽希望的,他一定會為她完成。他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延續。

直至有一日,蕭楚帶來無比震撼的消息。自兩國和平後,蕭楚與藍毒共同研製冥水解藥。

“藍毒,你看這是什麼”蕭楚興奮說著,攤開掌心,裏麵有一枝美麗的花莖,並蒂雙生,一紅一黑兩朵花交頸相偎,無比妖豔。

藍毒怔愣良久,才啟口:“這是地獄雙生之花,原來不用等幾十年,今年就開了。”他心中一痛,清幽,若你還在,可惜也等不到。不過,天下百姓終於有救。

東宸國永慶六年。

鳳秦國萬和十二年。

春去秋來,時間匆匆。

夜西鎮,楓葉紅了一片又一片。熱鬧非凡的大街,人來人往。

“哇,好漂亮的鬼麵具,我要買。哇,還有糖葫蘆,我要我要,我都要!”說話的是一名貌美女子,雖發髻梳成已嫁,可心智瞧起來還是個孩子。

“好好好,都買。”男子掏出銀子,笑得溫和,他懷裏抱著一個漂亮的小男孩,男孩嘟起小嘴不滿道:“爹爹,憑什麼娘都有,我也要買。”

“好好好,都有!”男子笑著遞上銀子,“要兩個麵具,兩串糖葫蘆。”

小攤老板見那名美貌女子跑跑跳跳去另一個攤上玩撥浪鼓,同情地問道:“這是你的妻子?”

男子輕輕頷首。

小攤老板歎了口氣:“好好的女子,心智卻似停留在十歲。我聽說蓮心醫館大夫醫術高明,要不你去試試運氣?”

祁奕溫柔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洛雲惜身上,緩緩搖頭:“她不慎落崖,傷了頭。不用醫治,對她來說這樣最好,我也很滿足。”

東宸國永慶七年。

鳳秦國萬和十三年。

天下太平。

自大火焚燒後,昔日屋舍連綿,處處亭台樓閣、名勝古刹的東都成為一片廢墟。人們留著廢墟,沒再建新城,隻為紀念死去的左賢王和寧和公主。

新年第一日。

天氣晴朗,並沒下雪,連北風都是輕柔地拂過。

廢墟之中,一名女子緩緩跪地,取出籃子裏的貢品,擺放在昔日東都城樓的殘骸上。一名身形高俊的男子則將整壺醇香的酒倒在黃土之中。

一旁小女孩拽著父親衣擺,好奇地看著他們,忍不住問道:“爹爹,娘親,你們在做什麼?”

燕行雲小心地將金玲自地上扶起,關切道:“你可不能久跪。”

金玲一手扶著隆起的小腹,一手牽過女兒稚嫩的小手,微笑解釋道:“爹爹和娘親來祭奠故人。他們是爹爹和娘親最敬佩的人。沒有他們,爹爹和娘親永遠無法團聚。”

小女孩似懂非懂,“哦,爹爹已經很厲害。那他們一定更厲害嘍。”

燕行雲輕笑,“當然。大街小巷都在歌頌他們美麗的愛情故事,你長大就會懂。天下五十年和平的協議,是他們用生命換來。”

三個人相攜走遠。

小女孩天真地問:“爹爹,什麼叫愛情?”

“愛情就是兩個人互相喜歡,最後在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像你爹爹和娘親一樣。”

“那他們在一起了嗎?”

“……”

“他們沒能在一起,可是娘親想,人生輪回,總有一日,上天會成全他們。”

“爹爹,為什麼是五十年和平?而不是永遠?”

“嗯,天下久合必分,久分必合。群雄逐鹿,五十年後,誰能說得準,而那將是下一代的故事。”

“哦。娘親,我會有一個弟弟還是妹妹呢。”

“都好,隻要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就好。”

“嗯。”

夕陽西下,將三人遠去的影子越拉越長。

最後一縷斜陽寂寥地照在廢墟之上。斷壁殘垣,何曾想這裏曾是盛極一時的東都。如今隻餘,黃沙落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