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滿盤皆輸(1 / 3)

第三十九章 滿盤皆輸

東宸國永慶二年。鳳秦國萬和八年。

八月初四,東都皇宮。

晨陽漸升,透過藤蘿架照在江書婉白玉般的臉龐上,她唇角始終凝固,無一絲表情。風拂過,一片翠葉飄落她肩頭。她恍若未覺,隻垂眸凝望著地上一張黃色信箋。

信箋是金玲秘密派人送來,白蓮教圍攻夜都一月,昨日一戰鳳翔身受重傷,胸口中箭加上心神煩勞,怕是時日無多。怕皇帝病危影響軍中士氣,層層隱瞞,連東都城外鳳絕都不知曉。金玲在夜都鳳翔軍隊裏安插的眼線多番打探,才確認這消息。

一月來她雖控製東都,控製文武百官,卻不敢輕舉妄動。鳳絕驍勇善戰,兩軍對壘,並非一朝一夕,若金玲圍攻夜都事敗,屆時連撤退餘地都沒。所以她與鳳絕對峙,是在等夜都消息。眼下鳳翔重傷,正是全線展開計劃的絕佳時機。

據軒轅無邪計劃,一場令鳳秦國四分五裂的兵變正在悄悄進行,今夜內應會悄悄打開東都城東門,將躲在密林中的東宸國軍隊放進來,直逼皇宮。另一支東宸國軍隊同時沿小路包抄夜都,給予鳳翔最後一擊。新羅國皇甫昭亦會從美蘭城發兵直逼柳雁城。

四處起火,鳳絕縱是英勇善戰,也顧及不暇,救得東都,便救不得夜都。

此時玉照宮中,江書婉坐在東窗下,自昨晚接到密信後便一直頹然坐著。眼看計劃就要成功,她心中卻無半點愉悅,空洞得似被蠶食過。

風吹起身旁錦繡紗帳,上麵用金線繡滿多子多福圖,是為慶賀她誕下皇子特意換上。她心中一酸,放眼望去,家具都換成她喜愛的黃花梨,有著精美的描金花邊;殿中鋪著昂貴的地毯,是怕她懷著孩子不小心摔倒。華麗沉重的帳幔全都撤去,處處掛著她的畫,都是曾經她賣給畫鋪謀生的畫,鳳翔每一幅都買回來。人非草木,朝夕相處,她怎會沒有半點動容?

生君臨時,她難產,記得也是這般陽光明媚的日子。

玉照宮滿園月季花盛開,鮮豔色彩引來彩蝶翩飛,美如畫卷。兩日兩夜,她從未體會過這麼多痛苦,全身似要裂開,每寸肌膚都在痛。鳳翔始終陪著她,她知他緊張,他額上汗水一滴滴滑落至她脖頸裏,禦醫全都勸他離開,九五之尊豈能沾染產房血腥,可他就是不走。

孩子始終生不下,最後連她都絕望,都想放棄。鳳翔卻不肯放棄,一點點將苦澀湯藥,用唇渡入她無力張開的口中,喂她喝下。孩子終於出生,他附在她耳畔,聲音似春水般纏綿,“婉兒,是皇子。謝謝你為我生下他。”

她不知他為何言謝。鬼門關走一遭,她沒法像從前那般鐵石心腸,她知自己心中已住進鳳翔。

他聲音溫柔,字字真切:“婉兒,我們孩子日後就是鳳秦國萬裏河山繼承人,我給他起名君臨。君臨天下,好不好?

他握緊她的手,字字撞擊著她柔軟的心間,“我允諾三宮六院無一妃。婉兒,我要去夜都,等我回來我們就大婚好不好?”

他終於離開,她明知他去夜都會遭遇白蓮教圍攻,多少次,一句“別去”徘徊在唇邊,她最終沒說出,眼睜睜看著他走入陷阱。

她從不知自己會這般難過,心似被剜去,一直痛一直痛。從小到大,她爹爹忙碌,總不著家。爹爹一輩子守衛東都,久而久之,她覺得那也是自己的責任。軒轅無邪設下箭陣,爹爹遭遇不幸,她不怪軒轅無邪,她知他亦是無奈,亦是為東宸國,她隻恨鳳翔,隻恨入侵者。

無人知曉她流過多少淚,每次算計,每次利用,每次傷害他,都似用最鋒利的小刀緩緩切開她的血脈,且傷口從未愈合,每每再次撕開,血肉模糊,她早就痛得麻木。

她常想,若她沒遇上鳳翔,會和黑闕快樂地生活一輩子,怎會糾結痛苦。所以她恨鳳翔,他不僅強要她的身子,還霸道地想要侵占她的心,令她萬劫不複。

她再不想過痛苦糾結的日子,終究跨出沒有回頭路的一步。

“哇”一聲,君臨的啼哭聲響徹玉照宮。

江書婉猛然自回憶中驚醒,忙奔入內堂抱起君臨,柔聲哄著。君臨小臉漲得通紅,撕扯喉嚨哭叫,仿佛知曉悲涼的未來,哭聲一直酸到她心底。

她一勺勺喂君臨喝牛乳,漸漸君臨不再哭泣,甜甜睡去。凝望著君臨,她眼眶濕潤。君臨眉毛修長,鳳眸極美,小小鼻梁挺立,活脫脫是鳳翔的影子。她心底突然害怕,君臨一日日酷似鳳翔。她真不知,日後如何麵對長大的君臨。

今夜東都將要兵變,權衡再三,她決定讓從前白蓮教中的親信帶走君臨。她了解軒轅無邪,飛鳥盡,良弓藏,軒轅無邪未必會放過君臨。她不能不做打算。

突然,窗外傳來幾聲鳥鳴,過一會,又響幾聲,江書婉猛地屏住呼吸,這是約定前來帶走君臨的信號。她連忙抱起君臨奔至後門。打開門時,她驚呆,怎也想不到來人竟會是黑闕!

黑闕站在門口,金色陽光似輕霧繚繞,籠罩著他,風拂起他一縷烏發,輕輕飛揚。

江書婉僵住不能動,唯有胸口不停地起伏,隻望著黑闕,仿佛置身夢中。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觸到他肌膚是溫暖的,猛地又縮回。她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他,猝不及防相見,她腦中亂得沒頭緒。突然,她眼淚湧出來,朝他大吼:“你活著為何不來找我?”

黑闕不語,將江書婉緊緊擁在懷裏。

江書婉用力捶黑闕,似用盡全力,發泄心中怨恨。

黑闕一臂將她帶入宮中,反手將門關好。

江書婉懷中還抱著君臨,泣不成聲:“我一直以為你死了。”

黑闕望一眼可愛的君臨,輕輕道:“鳳翔沒殺我,他怎可能殺我,他舍不得你傷心。婉兒。”他抬起她的臉,字字道:“我不去找你,是不想你為難,你們有孩子,我看得出來鳳翔真心待你,我隻希望你幸福。”

“幸福,我怎可能幸福。”江書婉猛地撲入黑闕懷中,“我跟鳳翔怎可能幸福,你不懂我有多苦……”

黑闕牢牢抓著江書婉,聲音低沉有力,“婉兒,你聽著。我一直以為鳳翔愛你,不會勝過我。可鳳翔放我走那日,我才知他有多愛你。他說我不能死,說他隻是玩弄你,有朝一日玩膩,沒準會將你還給我。他說這話是想氣我,可他眸中分明是痛苦。我突然明白,他身負千金重擔,他怕有朝一日不能給你想要的生活,他隻能放手。他這般情意,我知終有一日你會被他打動,所以我選擇離開。”

江書婉仰首望著他,“黑闕……”

黑闕打斷道:“聽我說完,若非清幽告訴我,你陷入矛盾難以自拔,甚至想做傻事,我不會出現打攪你的生活。皇宮守衛森嚴,若非你讓白蓮教親信進來,我無法見到你。婉兒,東宸國積貧積弱,怎能給百姓和平?終究會被取代。你對鳳翔不是無動於衷,別再執著。”

江書婉望著黑闕,他雙眸似天上最亮的星辰,她知說出這些話,他有多艱難。她的心極亂,不知該怎麼辦。突然,她大哭起來:“太晚了,一切都太晚……”

她哭泣的樣子令人心疼,黑闕歎息一聲,攬住她瘦弱的肩。

突然殿外傳來一陣異動,“砰”一聲,玉照宮殿門被大力撞開,如雷般的腳步聲響起,皇宮禁衛軍整齊奔入,分列門側。

江書婉緊緊抱著君臨,轉身時差點踩到自己裙角,美眸圓睜,來人竟是鳳翔。

國相左兼跟隨鳳翔一道入來,明明左兼已被白蓮教的人囚禁。江書婉當即心下雪亮,她輸了,鳳翔早就洞察一切。

左兼開門見山道:“皇貴妃,你真以為天衣無縫?皇上隻是希望你能收手,太子殿下尚在繈褓,你真叫人失望!”

鳳翔視線落在江書婉身上,平靜無波瀾,緩緩開口:“緣分天定,的確強求不來。初遇你時,你故意扮醜,引起我好奇。再見你時,兵臨城下,你卻處亂不驚。我曾聽鳳炎說,你經營得月樓,與白蓮教淵源匪淺。那時我真好奇,一個外表看似柔弱的女子,竟能遊刃有餘做這般危險之事。你令人想探究,可愈探究,淪陷的人確是我自己。”

日光太盛,刺得人睜不開眼眸。

鳳翔一襲青衫,靠在冰涼的殿門側。

不知為何,見到鳳翔平安,江書婉心中一鬆,神情出奇平靜。似早料到這般結局,鳳翔是天生的王者,目光銳利能洞察一切,她所有動作皆在他掌控中,難怪鳳秦國自他登基日漸強大。他的確能入主中原,一統天下。

江書婉低低一笑:“看來我收到的是假消息,城外東宸國軍隊想必已被你擒獲,白蓮教人手也被你清除。”抬眸,她漆黑瞳仁裏映著鳳翔身影,“黃雀在後,你等我計劃暴露,再將我們一網打盡,我輸得心服口服。”

鳳翔目光飄向別處,並不望向江書婉。強裝沉穩,唯有發白的唇出賣著他的痛心,似是自嘲,他淒苦一笑:“心服口服。我要你臣服作何……”

此情此狀,黑闕神情焦灼,不知如何是好。帶走婉兒,就怕走不掉,留下婉兒,鳳絕似失望至極,不知會不會為難婉兒。

江書婉摟緊懷中君澤,低低道:“翔,今日我事敗,任由你處置。黑闕隻是來見我,沒有參與,請你放了他。”

鳳翔眸色空洞,她沒話和他說,低低垂首,連望他一眼都不願,唯一關心的事,還是黑闕的安危。他苦笑,她終究不愛他,他做再多她都視而不見,他轉首,落寞道:“從前我強迫你,是我錯。念在君臨的份上,當真不能原諒我?”

江書婉身子一顫,不語,心中陣陣抽痛。

鳳翔心灰意冷道:“國相,皇貴妃蓄謀不軌,暫囚東都城樓。”他自江書婉懷裏抱過君臨,瞥見君臨熟睡的小臉,眸色更痛,寒聲道:“朕是天子,不會為難黑闕,可也不能縱容你。”

左兼雙膝跪地,“皇上英明。”

黑闕見鳳翔抱走君臨,拽著江書婉往外奔,急道:“婉兒,我帶你走。縱是刀山火海,也要闖一闖。”

江書婉忽覺眼前天旋地轉,用力甩開黑闕,道:“你走!兩個人誰都走不了!”

黑闕冷道:“不行,我不能留你在危險中。”

江書婉用力掙脫黑闕,“我不走!”

鳳翔沒望向他們,神情飄忽。須臾,他慢慢偏首,隻以悲涼的眼神凝望著江書婉。

這般眼神,望得江書婉無端端心酸起來。

鳳翔薄唇輕啟:“我不會為難你。囚你在城樓,是想讓你清楚瞧著我如何一統天下,鳳秦國日漸強大,無人能擋。我給你時間想清楚,此仗結束後,我們三人之間必須做個了斷,若你執意要走,我不會阻攔。”

殿中益發安靜,連沉香屑融化的聲音都無比清晰。

江書婉聽著,心中格外寧靜,不知為何,她總覺鳳翔囚禁她,是為保護她,不想她再卷入兩國紛爭。多年來,她第一次覺得疲倦,計劃被識破,莊王怕要一敗塗地,東宸國命運,她再無能為力。也許真如黑闕所言,東宸國氣數已盡,曆史自有軌跡,冥冥天意不能改變。

東宸國永慶二年。鳳秦國萬和八年。

八月初三。夜色深沉,涼風忽卷,一輛馬車匆匆入城,車轍碾過路麵老舊的青石板,“吱嘎”聲回蕩在空寂的大街上。

馬車停在七莊城行館門前,軒轅無邪俯身從馬車中抱出一人,低首望向仍在熟睡的麵容,眸露眷戀。

清幽醒來時,已是八月初四傍晚。光線昏暗,床頭擺著一隻精致的白玉瓶,瓶裏插著一大把雪白小花,似擁著滿滿一捧雪。

良久清幽才看清自己躺在熟悉的廂房中,腦中空白片刻後猛然清醒,竟是七莊城!她怎會在這?想起小溪,想起鳳絕,她猛地坐起來。

軒轅無邪本靠在床榻邊小憩,聽到動靜,忙將清幽擁入懷中。

清幽立即掙紮,聲音嘶啞:“我怎會在這?我要去找小溪,鳳絕呢?”

軒轅無邪用力將清幽摁到床上,牢牢抓住她的手,“清幽,你冷靜點。事已發生,你隻能麵對。鳳絕跳下懸崖隻找到奄奄一息的洛雲惜,孩子掉進崖下深潭……找不回來了。我怕你焦灼,一路上給你喂迷藥,等確定消息才敢讓你清醒。”

清幽猛地推開軒轅無邪,聲音無比軟弱,“為得到我,為讓我死心,你故意騙我,對不對?你告訴我!”

軒轅無邪緩緩閉眸,複又睜開,深吸一口氣道:“若你能好受些,我就說給你聽。我為和你在一起,所以騙你,行嗎?”

他竟這樣說,清幽全身頓時癱軟,似最後的希望被人踩得粉碎,絕望比死亡更快吞噬一個人,她頹然問道:“一切都是你謀劃?你怎會去青峰崖?是你對不對?”

軒轅無邪痛聲道:“在你心裏,我如此不堪?”

敲門聲輕輕響起,似有人進來,很快又退下。

軒轅無邪手中不知何時多了碗粥,舀一口送至清幽唇邊,“你吃點東西,身子不能垮掉。”

清幽始終一言不發。

軒轅無邪輕撫清幽消瘦的臉頰,滿是愛憐。

清幽隻麻木坐著,連躲避都忘卻。

軒轅無邪歎一聲:“清幽,兩國聯盟瓦解後,我一直守在鳳絕營寨附近,想混進去救你,無奈防守太嚴。紅焰舞也在鳳絕營寨中,她恨你入骨,我一直暗中留意,那夜我尾隨紅焰舞去青峰崖。紅焰舞抱著孩子,我不敢打草驚蛇,隻能遠遠跟著。聽到異常動靜我趕到崖頂,可惜已晚,鳳絕縱身跳下山崖,我隻得將你打昏帶走。對了,我已將你的弓和劍弄回來。”

清幽依舊不語。

想起那晚慘烈情景,軒轅無邪深吸一口氣,看來小溪確是鳳絕骨肉,可也是清幽的孩子,他亦心痛,似想起什麼,他突然道:“清幽,我已殺死紅焰舞。”

清幽一愣,紅焰舞武功全廢,也算罪有應得,可軒轅無邪與紅焰舞畢竟……她冷聲道:“你殺了她?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怎不念舊情?”

軒轅無邪眸底劃過厭惡,若非紅焰舞亦說這句“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不屑殺她。冷哼一聲,他問道:“清幽,近來我與書婉書信往來頻繁,我已知當初是紅焰舞從中作梗,紅焰舞害了書婉又害你。清幽,我想知從前的事,你告訴我好不好?”

清幽默默垂首,神情縹緲,久遠的誤會,即便解釋清楚,也毫無意義,她輕輕道:“我早忘卻,再提有何意義。”

軒轅無邪猛地抓住清幽雙肩,望入她眸底,“有意義!我要知道!你原本是愛我的!若非紅焰舞從中作梗,我們早就雙宿雙飛,我有權知曉真相。”

清幽沒避開軒轅無邪炙熱的目光,眼眸平靜無波,輕輕開口:“是啊,從前我對你動心。”

整個世界仿佛突然靜止,靜得能聽見彼此呼吸聲,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