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水落石出
清幽似陷入長久的夢裏，起初她好痛，痛得蒙住呼吸，漫天細雨飄灑，淅淅瀝瀝。她也不知自己身在哪，像是山洞，有篝火燃燒著。那一瞬，時光仿佛回到很久以前，瀟瀟雨中，鳳絕朝自己走來，唇邊掛著溫和笑容，清潤的聲音宛若天籟，“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漸漸，她小腹不再疼痛，她似聽到嘹亮的哭聲，似瞧見鳳絕抱著孩子坐在山洞中，小心翼翼用衣裳包裹著孩子。是夢嗎？夢裏鳳絕親手為她接生，抱著他們的孩子。若這是夢，那她希望一輩子不要醒來。
她眼皮好重，終於什麼都感受不到。模糊中，身旁總有人吵鬧不休，吵得她頭腦更昏沉。
“王爺走後，寧和公主真的想逃走。”男人的聲音，似是方將軍。
“孩子身量偏小，怕是早產。”聲音尖細，似是紅焰舞。
“王爺請過目，滴血認親，血液不能相融。”聲音不急不緩，帶著詭異的低沉，好似蓄勢待發的獸，有著一擊即中的狠絕恨意，分明是洛雲惜。
她忽覺毛骨悚然，想要血液不能相融，洛雲惜有的是辦法，她很想開口，可喉嚨焦渴，發不出一點聲音。她再度昏睡，想著若這樣死去多好，她傷鳳絕一次又一次，她不敢睜眸，因為隻要睜開，就會看到鳳絕湛黑絕望的雙眸，似兩把利劍，刺得她血肉模糊。
她昏睡著，也不知睡多久，隻覺時而在馬車裏顛簸，時而躺在溫暖的榻上，時而有人一口口喂她喝藥。恍惚中，似回到她得瘟疫時，鳳絕輕柔的手拂過她額頭。
記得從前中秋，夜色濃稠如墨，河水潺潺，裏麵倒映著兩側人家燈光，幽幽蕩蕩。突然，漫天飛起螢火蟲，她伸手抓住一隻，攤開手掌卻是空的。她渾身發抖，一隻隻去抓，可都是空的，她更驚恐。轉身時，突然所有螢火蟲憑空消失，隻餘她一人站在漆黑夜裏。
她猛地從噩夢中驚醒，陽光耀入，刺得她眼暈，她覺得口渴，也覺得餓，胃中難受。她伸手撫上小腹，竟是平坦的，她望著自己指骨畢露的手，似反應不過來，這是她的手？她竟瘦得隻剩皮包骨頭。
陌生的環境，天熱得出奇，她伸手摸了摸身下，竟換成最清涼的席子，營帳中甚至擱著納涼用的冰塊。她一愣，她到底昏睡多久？她的孩子呢？她掙紮著下床，太久不著地，腿腳無力，她幾乎是爬出營帳。
終於有人發現清幽醒轉，大喊起來：“寧和公主醒了！”
清幽一把抓住那名士兵，聲音嘶啞，問道：“今日是幾月初幾？這是哪？”
士兵回答道：“今日七月末，這裏是東都城郊。”
清幽一驚，她竟昏睡將近一月，鳳絕竟從紫竹國撤軍，為何鳳絕守在東都城外？為何不進東都？到底發生什麼事？她暗自調息，想要運輕功，卻發現使不上力。
士兵似明白清幽企圖，冷聲道：“別費心逃走，王爺已封住你的內力。”
清幽皺眉，連奔幾步，神情焦切，似心有感應，目光立即找到鳳絕所在王帳。不知緣何，她覺得孩子定在鳳絕帳中。她奔過去，卻驟然停在帳門前，顫抖的手輕輕撩開門簾。
鳳絕背身坐在窗邊，懷裏抱著一個小小繈褓，小心翼翼，似抱著瑰寶，他正在給孩子喂牛乳，墨黑長發鬆鬆垂落，陽光灑落，金光閃閃好似沙漏裏落下的沙，一點點漏在他剛毅的身側，令人覺得心都隨之燦爛。
清幽站著不敢動，怕驚擾到他們。她腦中一片靜寂，唯有心緒翻湧。她明白，他即便恨透她，也不忍傷害她，傷害她的孩子。
鳳絕身旁有軍醫侯立。
清幽聽到鳳絕逐一詢問，孩子好不好，天熱吐奶怎麼辦，長痱子用何藥水，軍醫逐一回答，他聽得認真，時不時頷首。一陣風吹散她的長發，悲從心生，她將痛苦壓抑成嗚咽。
突然，鳳絕將孩子舉起，清幽這才瞧清，是個漂亮的女兒，軟軟的身子，紅蘋果般的麵頰，黑葡萄般的眼眸四處轉動，突然露出一抹甜美的笑容。
鳳絕怔了怔，興奮道：“咦，小溪朝我笑。惜惜，你快看。”
軍醫一臉溫和：“王爺，孩子還小，眼睛瞧不太清楚。”
鳳絕依舊在笑。
一聲“惜惜”的叫喚，清幽怔住，她懂，鳳絕隻是習慣的稱呼，好似她一直在他身邊，無論何時何地。他給孩子起名“溪”字，溪水的溪，亦是珍惜的意思。
鳳絕察覺到身後有動靜，轉身見是清幽，麵上笑容僵住，終成冷淡。他將小溪放在軟榻上，聲音冰冷，“來人！怎沒看好寧和公主！”說罷，他不再看她。突然，他猛咳一陣，背影都在顫抖。
軍醫剛要上前詢問。
鳳絕抬手阻止：“你先下去。”
軍醫退下，清幽亦被人帶走，重新軟禁在營帳中。
聽士兵們私下議論，清幽大致了解眼下戰況，她昏迷後，燕行雲帶兵接替鳳絕鎮守鬼峽，白蓮教仍在圍攻夜都，鳳翔孤身奮戰，若非當初鳳絕藏在狐裘領口的夜都軍事部署圖是假的，隻怕鳳翔早已全線崩潰。更糟的是，江書婉控製東都皇宮錦衛，引入白蓮教眾高手挾持鳳秦國文武百官。
鳳絕率十餘萬親兵駐守東都城外，與江書婉對峙。洛雲惜不發話，靖國公洛庭威始終按兵不動。鳳絕不敢輕易北上相助鳳翔，怕一走，江書婉會與軒轅無邪聯手占據東都，他不敢冒險。江書婉亦沒把握與鳳絕正麵交鋒。敵不動則我不動！雙方耗著，都在等鳳翔能不能守住夜都。
清幽沒料到自己昏迷一月，事情竟演變成這樣，江書婉鐵了心同鳳翔反目，也不知黑闕有沒聯係到書婉。她心中焦灼，總在想軒轅無邪到底還有何陰謀。
次日晚，月明如水，夜半風蕭瑟，送來極遠處花香。
清幽取出一片寬邊青草，湊在唇邊，緩緩吹起來。她自小通音律，即便青草，亦能吹奏成曲，曲隨人心憂傷，益發悲涼。
少刻，有人輕叩營帳門簾，壓低聲音道：“寧和公主，王妃在落雲山青峰崖等你。”
清幽一怔，該來的總要來。昨日她聽到鳳絕咳嗽，就知鳳絕毒尚未解開，不知洛雲惜還有何條件。她立即起身，悄悄潛出軍營，登上青峰崖。
洛雲惜早已等候在崖頂，見到清幽，微微一笑：“你來得挺快，沒引起旁人注意？”
清幽淡淡道：“你深謀遠慮，早都安排好，怎會有人知曉我離開。”
洛雲惜今夜穿一襲淺紅色廣陵長衫，外罩孔雀繡紋披肩，容光煥發，嬌豔如輕霞，好似肩頭栩栩如生的孔雀，美豔而驕傲。相較，清幽卻顯得焦灼憔悴。
清幽直入話題：“我已按你要求做，你為何遲遲不給鳳絕解藥？”
洛雲惜低首撫弄自己蔥長指尖，緩緩道：“鳳絕不是一般人，我沒辦法接近他，給他下藥他定能察覺。萬一他起疑怎麼辦？我豈不是白忙？”
清幽想了想道：“我有辦法，你把解藥給我。”
“那不行，你若沒萬全之策，我可不敢給你。冥水之毒的解藥珍貴，僅有半枚。”洛雲惜突然貼近清幽耳畔，語音曖昧道：“我想和他天長地久，你的法子我得問清楚。”
清幽僵了僵，過半晌才開口道：“我假裝想逃走，給他下毒，再假裝事敗當場被捉。我交出解藥時可以順帶讓他服下這半枚解藥。”
洛雲惜怔愣許久才明白清幽意思，放聲大笑，笑得流下眼淚。笑聲止時，她字字如剛刃戳入清幽心底，“我想一月都沒想出辦法。白清幽，你真是條毒蛇！難怪從前鳳絕被你騙得團團轉，丟失東都，若非我救下他，他早被你害死。你怎配得到他的愛？”
清幽麵上難堪，心底酸澀，偏首不語。
洛雲惜取出半枚解藥交給清幽，手伸出，又突然縮回，問道：“我總覺不對勁，你在鬼峽中突然生產，他為你接生。孩子滴血認親，我做手腳，他當時臉色鐵青，事後還是照顧孩子。你病重昏睡，他也沒棄你不顧。如今你醒轉，他也不處置你。夜都動亂，東都僵持，他卻不拿你與孩子跟軒轅無邪談判。他心中到底想什麼？”
清幽害怕洛雲惜不肯交出解藥，連忙解釋：“一來時機未到，二來鳳絕為人不屑要挾。眼下兩國關係敏感，我身份特殊，若有萬一，許會觸發更大的矛盾。”
洛雲惜覺得有道理，輕輕頷首。她在清幽身邊兜轉一圈，目光上下打量，方將解藥交至清幽手中，慢慢道：“這下我放心了，我馬上通知爹爹出兵。嗬嗬，眼下危難唯有我能解。”
清幽接過解藥，隻覺似千金般沉，手顫抖得不能自己。她犧牲這麼多，才換得珍貴解藥。她撫摸著解藥半圓的輪廓，直至確定是真實的，心才安定。眸中充滿水汽，終是淚灑兩行。隻要能救他，怎樣都值得。
洛雲惜冷眼瞧著，見清幽一時激動、一時顫抖。她冷笑道：“他到底喜歡你什麼？不就是武功高？女子武功高有何用？我哪點比不上你？長得也比你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