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了很久很久,眼睛裏仿佛有源源不絕的水珠。他無法想象,平日裏那樣明朗直爽的一個人,竟會哭得這麼傷心,她心底那段感情該有多麼的濃烈、多麼的傷感而深刻。
天光大亮,她隻知自己喝醉,卻對趴在他肩頭無聲痛哭毫無記憶。他也保持緘默,跟其他同事一起,戲謔她酒量不行偏要行江湖豪情。
而他心裏想要表明的感情,如天亮後的潮汐,慢慢退回心底深處。
他不是害怕拒絕,而是害怕一旦袒露心跡,彼此再也不能如往常一般無話不說,嬉笑怒罵。
在他看來,愛可以是一個人的事情,有些感情,放在心底,未嚐不美。雖然會有孤獨,但他從不覺得苦。愛本身就是一件孤獨的事。
那之後,他們結束了一年的醫療救援,離開非洲,他回到舊金山,她回了海德堡。
她忙於準備升博,他已經開始工作,彼此都忙,但每周都會寫一封電郵,說些有的沒的,偶爾也會交流專業上的問題。有天聊起她升學的事,他說,要不要考慮來我的母校?我引薦我的導師給你。他心裏有所期待,但心想她大概不會來的,她的美好記憶全在海德堡。哪想到她第二天就給了他回複,他看著那個肯定的答案,傻傻地笑出聲來,連續幾天心情都是雀躍的。
喜歡一個人的心是怎樣的呢,就是哪怕不能擁有她,但能常相見,能聽到她的聲音,能與她一起共事,一起吃飯,一起晨跑,一起攀岩,一起爬山,心裏已經足夠歡喜了。
她在舊金山的那三年,是他與她之間最親近的時光,很多時候,他幾乎有一種錯覺,他們是在一起的,是最合拍的情侶。而且,隻差一點點,她就成了他的妻。
那樁對她來講是對朋友兩肋插刀般的情義的婚事,對他來說,卻像一場美夢。
是怎樣開始的呢,他記得,一起在食堂吃飯時,他接到母親的電話,第N次安排他相親,他無比苦惱地跟她提了句,她忽然說,要不,我跟你結婚吧?她的語氣輕鬆隨意,一邊說一邊還低頭去喝湯。他卻整個人都怔住了,好久才找回聲音,說,你說什麼?
她說,你看啊,反正我這輩子也不打算結婚了,而你呢,你反正也不喜歡女人。見你被家裏逼得痛不欲生,可憐死了。我不救你誰救你啊!說著她還特豪氣地拍拍他的肩膀,別太感動啊,哥們兒!誰叫我們是生死之交呢!
自從當年在撒哈拉沙漠他們遇見了強烈的沙塵暴,他以自己的血液為奄奄一息的她續命後,她就常說他們是生死之交。
他望著她,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不喜歡女人這件事……說起來,真的是個天大的誤會。
有個傍晚,她去他公寓找他時,在門口撞見一個男孩親吻他的畫麵,便以為事情如她所見那般。
其實那個男孩是他一個世伯家的兒子,患有輕微自閉症,他曾受母親之托,去幫他補習過功課,結果,男孩卻對他生出了超乎正常的感情。
他推開那個男孩時,雖然很憤怒,但當著朱舊的麵,顧及少年的自尊,並沒有挑明也沒有斥責他,隻讓他趕緊離開。
隨後他想解釋的,可朱舊卻阻止了他,說,我尊重這世界上任何一種感情。
也不知道那一刻自己是怎麼想的,話到嘴邊,竟然就緘默了。也許是覺得,讓她有這樣的誤會,他們之間的相處就可以變得更加親密而毫無顧忌。
隻是那場有點荒誕的婚姻最終也沒有結成,她不知道,當他單膝跪地,給她戴上家傳的祖母綠戒指時,心裏是多麼幸福又多麼哀傷,卻隻能用戲謔的方式來跟她打打鬧鬧,掩藏一顆真心。
其實在她說買了機票要回國時,他就已經知道,他與她的婚事要告吹了。可當真正聽到她說“對不起”,已經做好了準備的心裏,還是湧起巨大的失落。在開車載她去向母親解釋道歉,他好幾次將車停在路邊,想要返回,除了擔心她被母親責難,更多的原因,是他自欺欺人,以為不去,就不會結束。
是夢終究要醒。
他與她坐在黃昏日落下的貝殼海灘,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龍舌蘭,滿口滿心都是離別的苦。
她第二次在他麵前喝醉了,他抱起她放進車裏,卻沒有即刻發動引擎,他凝視著她睡熟的嫣紅的臉孔,在窗外的夕陽徹底落入海平麵時,他俯身,嘴唇輕輕落在她的唇上。
如想象般柔軟,也如想象般甜美。他心裏卻湧起淡淡的哀傷。
這個日落之吻,是他一個人的秘密,就如同他對她的感情,她永不知。
之後是漫長的一年的分別,期間他趁著休假,回了一趟中國。他對她說,是替家裏人回老家看看,其實壓根沒有。外科醫生的假期少得可憐,他把四天假全給了她。
她出生與成長的那座南方城市,他第一次來,卻一點都不陌生,曾在她的言談間聽過數次,真正應了那句古詩——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