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皇帝不亮就自動醒了,昨晚是他少有的一個酣暢的好覺。
值夜的太監聽見他在帳子裏的動靜,趨上來低聲問:“萬歲爺醒了?”
皇帝“嗯”了一聲,問:“什麼時辰了?”
太監答:“卯初一刻了。”
於是皇帝起身著衣,衣服在熏籠上烘得暖暖的,帶著奇異的龍涎香氣。而外頭安靜了一夜的蟲,又開始歡唱,皇帝不由一笑。這笑容,讓團團圍著皇帝伺候的幾個太監都感覺詫異。等坐在西洋大玻璃鏡前為皇帝梳頭的時候,昝寧自己也覺得自己這日氣色不錯,嘴角勾著一絲久違的笑意,鏡中那張臉上素來的苦形似乎也不見了。
他見發絲被梳頭太監不心勾出來一縷,忙:“仔細些!”
太監慌忙幫他的發絲重新抿好,心道:這主子從來梳頭時都是倦不可當地閉目養神,今日倒有心盯著鏡子看!
梳洗完畢,外頭的空已經透出青色,皇帝仔細在大穿衣鏡裏審視了自己的石青色朝服。他個子高,雖然偏瘦弱些,但穿衣服很登樣,鏡子裏是個翩翩的弱冠兒郎,白皙的皮膚,濃密的劍眉,五官頗有他母親當年的精致。他又努力挺了挺胸膛,不讓自己顯得文弱——今日或有一場“戰鬥”,需得他挺起胸膛去迎接。
這日是皇帝到乾清宮禦門聽政,亦即所謂的“大朝”之日。大概在大朝的時候,儀注要求甚嚴,皇帝好歹是口含憲的存在,幾句重話下去,也未曾遇到難聽的意見。
但回到西暖閣叫起兒,昝寧看著綠頭牌一色是軍機處的,心裏就開始打鼓了,他問:“今日就隻軍機處的起兒?”
奉綠頭牌的太監:“是,軍機處全班求見萬歲爺。”
皇帝不甘心,又問:“昨日戶部不是開列了清剿幾處流竄的馬匪所需的協餉?這樣的事情,戶部幾位怎麼不請見?”
太監哪知道這些,隻是眨巴著眼睛看著皇帝。
皇帝當然心裏也清楚,今兒軍機處這一關若不過,其他人他也別想見。
軍機處本是憲宗皇帝所設的機構,在當時架空了內閣,一舉成為皇帝直傳旨意的部門。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當軍機處正式總理朝中事務後,幾經變革,儼然又是一個“內閣”,各部的要事傳軍機處議定,皇帝的旨意也由軍機處擬定,按道理他是無權幹涉皇帝的決定,但用禮親王的話來:“厘清之責,責無旁貸,今上年輕,總要有人敢當魏征,敢直言,才能匡正錯失,引導今上做個千古明君。”
——話起來都是正確無比的,但這頂大帽子之下,就是禮親王作為議政王,作為軍機處領班,也作為皇帝的長輩,在皇帝麵前擁有的權威讓皇帝無法輕易開口駁斥他,漸漸地,權力好像也就偏向了禮親王一邊。
皇帝親政三年了,其中的利害關係豈能不明白。但他勢單力微,尤其是母家毫無權勢,根本無法助力,而他能給予母家最大的恩賞,也不過給外祖父、舅舅們封個二等三等的承恩公,連有實權的職位都賜不下去,而外祖和舅舅們也確實是扶不起的阿鬥,據聞拿著承恩公的年例銀子吃喝嫖賭,以自己是皇帝的親戚來到處招搖,弄到後來,皇帝自己也不願搭理他們了。
昝寧看了看裝綠頭膳牌的銀盤子,望著窗外無聲地歎了一口氣,終於:“傳吧。”
西暖閣談國事的時候,太監和宮女都不得靠近,就連打簾子,也是由軍機大臣中的最後一位親自完成的。
李夕月和姑姑白荼在軍機大臣進門前給皇帝送了一次茶水,接著門緊緊關了整整一個半時辰。眼見著日近中,西暖閣的門依舊牢牢地關閉著,裏麵傳出模糊不清的人聲,外頭的太監和宮女都是撮牙花子互相望望,都默然無聲著。
李夕月心想:這麼久了!對皇帝大概也真是折磨啊!
突然,李夕月遠遠地看見西暖閣的簾子被用力地揭起來,而揭簾子的那個正穿著石青色團龍朝服,年輕而瘦高。即便太遠看不清表情,人們也能感受到這位青年皇帝勃發的怒氣。
裏頭探出一個腦袋,大概是最後一位的“打簾子軍機”,他膝行在門邊,陪著笑臉:“皇上,議處要事,肯定難得統一意見。您還是進來好好吧。”
裏頭也傳出其他人和稀泥的聲音:“禮親王、禮親王,您也別置氣,您好好和皇上掰開,皇上也不是孩子了,道理必然是懂的。”
裏頭那位禮親王,甚至連露麵都懶的,聽他幽幽的聲音傳過來:“皇上,老臣一顆心無非也是為了對得起先帝當年的托孤之恩,成就皇上的萬世英主之名,地可表。皇上仍像孩子一樣動不動就生氣不聽話,叫老臣也為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