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2 / 2)

於是那剛剛還滿是不平之色的臉,頓時又肅穆到黑沉,朝後麵的迎枕一靠,盯視著李夕月:“這些話,你聽聽就是了。”

李夕月並不蠢笨,他就是沒那句話,僅憑這些牢騷的內容,僅憑他那警覺的神情,她就知道這些隻能爛在肚子裏——就如他撒在地上的規矩草,是用近乎賭氣的方式,來宣示他才應該是皇帝。

李夕月:“萬歲爺放心,奴才貪玩記性不好,轉臉就忘了,也沒人去。萬歲爺也放寬心,您是皇帝,誰還能鉗製您一輩子呢?”

皇帝笑了笑,笑容也是苦的:“你得是,但是得是和做得到是兩碼事。”

那隻金蛉子適時叫了起來。皇帝:“拿過來。”

李夕月把鏤花螺鈿匣子捧了過來,皇帝看著鏤花的部分伸出兩條絲線般細的觸須,倒有些孩子氣上來:“真有趣,從功課排得滿滿的,還沒玩過這些東西。”

“玩物喪誌,萬歲爺不玩也是好的。”

皇帝反問:“那你幹嘛玩?”

李夕月眨巴了兩下眼睛,:“奴才又沒啥誌向。”

皇帝笑了笑,這次笑容不苦,所以李夕月也驚覺,他笑的時候真是朗風霽月的模樣!

李夕月嚅囁了一下,鬥膽又:“萬歲爺不同,您得有誌向。”

“不錯,”皇帝又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心中懷鬱去了,好像又有些誌向了。”

他開始讀書,又是那本《資治通鑒》,讀得很細,時不時用朱筆圈畫批注,良久才注意到李夕月在旁邊打哈欠,他問:“這就困了?”

李夕月:“奴才就是個沒出息的主,懸梁刺股這種,實在是做不到。”

皇帝又笑了笑:“看出來了。滾回去睡吧。”

李夕月頓時精神一振,點頭就脆生生蹲安:“謝萬歲爺,奴才叫外頭伺候值夜的人來。”

皇帝俟她退出門,揭開一點簾子,正好看著她細腰嫋娜的背影帶著些歡躍,朝宮女的屋子而去。

耳邊是金蛉子清脆的叫聲,皇帝想著自己這近二十年的時光,記事起就不亮被保母叫起來,去上書房念書時四周都是黑的,一沒有多會兒休息,一年也沒幾放假,德宗皇帝在世時對子嗣嚴厲,他親額涅又是個謹慎微的性子,不敢給他額外的愛。

他這麼些年好像也沒怎麼注意過蟲鳴,沒注意過上飛的鴿子,沒注意過四時的花卉,隻在窄的養心殿和空曠的太和殿、乾清宮精致而無趣地度過一又一。

心是枯槁的,當了皇帝也不覺得有什麼快樂,唯一養一隻海東青還得借口是“祖宗行圍打獵的傳統”,其他時候,得遵著嫡母的意見,得受那跋扈的禮親王的氣。所以一年都真笑不了幾次。

但現在,靜靜地聽蟲鳴,突然覺得那仿佛也是一個新世界,活生生的、活潑潑的,他枯槁的心也慢慢注入了清泉似的,變得活生生的、活潑潑的。

他把保舉吳唐的折子和反對吳唐的折子都帶在了閣子裏,就著亮晃晃的燭光,一份份細細地讀,參照著他在帝王之書中讀過的那些例子,參照著他這三年親政以來的體會,他毅然提起朱筆,在保舉折子上寫他的駁斥:

“該大臣在安徽任上風評似有不佳,朝廷既深加體曲,必應先觀其效,再察其誌,方能定奪。兩江膏腴,又兼為江淮要塞,協餉重鎮,舉薦非僅不避親仇,亦宜應堪負委任。著各部再議,不得敷衍塞責。”

朱墨鮮豔得奪目,皇帝寫時酣暢淋漓,寫完不免發怔。這番駁斥的旨意交部,想必會釀出風波。不僅僅是一個大員的任免,還因著自己等於向把持朝政的議政王禮親王亮出了底線,禮親王若繼續跋扈做主,便是兩虎相爭的局麵。

朝堂上要有好戲看了!

但身處其中卻不是看戲那麼簡單,意味著自己這個皇帝要試著親持權柄,狂風暴雨將向著自己而來。

皇帝昝寧在“瞿瞿”的蟲鳴中慢慢地吹幹了朱墨,合起了奏折,喚內奏事處的太監把奏折送走,自己一個人孤獨地躺到了齋室的床上。

值夜的太監悄無聲息進來,檢點了燭火,關閉了門戶,鋪開守夜的氈毯,倚著牆邊打盹兒。

突然,聽見皇帝在夢話,而且得清清楚楚:“心中懷鬱去了,好像又有些誌向了。”

太監困意全無,豎起耳朵分辨了一會兒,見皇帝沒再什麼,才確定是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