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得太久了,尉遲看到她的腳一麻,幾乎要跌倒的樣子。
小心啊。他心裏說,卻沒有多餘的動作和表情。
有時候,尉遲在附近的蘭州拉麵館吃過晚飯出來,看到那女生就站在外麵的大樹下,佯裝無所事事,用一把傘遮住自己的臉,生怕別人認出來。但其實哪裏遮掩得了。
那把傘早已偷偷出賣了她。
尉遲在心裏輕輕笑了一下。他背著吉他走進夜幕中。天氣微涼,他稍稍抱緊了雙臂。
這個城市的黑夜並無特別之處。夜色像是湖水,不斷不斷漫上來,他覺得好多黑色的傷口,都在空氣中悄然無息地裂開。周圍湧動著黑色暗香,誰的瞳仁,在暗處閃閃發亮。
回到那條狹窄潮濕的弄堂,尉遲上樓之前,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下。
那個撐傘的女生,果然跟來了。
她是喜歡他的吧。
就跟那個叫昔草的女孩一樣。
窗口向著南方。
南方吹來的風,是溫暖的。
掛在窗台的衣服被吹得嘩啦曄啦地響。對麵女住戶的粉紅色胸罩掉在了電線上,賣菜回來的居民從下麵經過卻毫不察覺,看起來很可笑的情形。
南麵,一排新建的大樓正熱火朝天地動工。
再南麵,一座電視塔,高聳入雲。
再再南麵,遙遠的地平線,山巒和白雲都很隱約。那座叫廣州的城市怎麼也望不到的吧。
距離有多麼遠呢?
火車十五個小時,飛機三個小時,聽起來,好像並不太遠。
卻,怎麼也回不去的樣子。
不知那裏的木棉花盛開了沒?
街頭賣唱的收入始終很少,運氣好的時候,能到酒吧去跑場。即便如此,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生活也一下子變得拮據起來。
於是,謀了一份早上送報紙的活。
真巧,送報紙的那個小區,就住著那個撐傘的女生。
不過,她應該並不知道這件事情。
尉遲也是偶然發現,某天早上送報紙的時候,他看到撐傘的女生走出居民樓。
身後跟著另一個年齡稍大的女生。
“姐姐。”她那麼稱呼那個女生。
“季悠。”姐姐如此回答。
於是,便知道了那女生的名字。
尉遲把一份報紙塞進住戶的信箱裏,然後騎著車破舊的單車,壓低了帽子,迅速從那兩個女生的身邊經過。
今天的工資是10塊。
送到最後一家住戶的時候,被那家男主人罵了。
體型肥胖的男人穿著睡衣,一臉的不爽,“媽的,這麼遲才送來!你腳瘸的是不是?”
一個聲音,像,一下錘砸。
麵目表情地轉過身,走出幾步,尉遲估計對方聽不見了,才輕蔑地咧嘴一笑。
“豬玀!”
去酒吧跑場的活兒越來越多。有一段時間,尉遲都放棄在街頭的賣唱。
每天晚上八點背著吉他去那間酒吧。
酒吧的老板娘是個年過五十的胖女人。尉遲一直很奇怪,為什麼有錢的人都是胖墩墩的,油光粉麵。像……豬。隻不過,住別墅,吃魚翅鮑魚。卻,還是,像豬。
老板娘似乎對尉遲特別鍾愛,幫他安排了不少的活。經常,還帶他出入高檔的餐廳,買名貴的服裝送給他。很多次,老板娘向他抱怨,她的老公在外麵包情婦,她感到很寂寞。
說這些話的時候,老板娘滿是肥肉的手就在他的大腿上來回摩擦。
尉遲不是傻子。
他能察覺到酒吧員工在背後對他的指指點點,那是輕蔑的笑聲,攜帶著凜冽的冰冷,把他緩慢而窒息地吞沒。
那天在飯館,老板娘終於提出來。
做她的小白臉,一個月給他一萬元生活費。
“怎麼樣?我的小寶貝。”
老板娘嘻嘻笑著,戴著沉重金鏈的手搭在尉遲的肩膀。她很自信,這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歌手一定會為五鬥米而折腰。物質至上,不正是像他這種小孩所追求的嗎。
隻是,尉遲冷冰冰地將她的手拿開。
尉遲從椅子上站起來,以俯視的姿態,看著老板娘。
他說:“其實,我想告訴你,看到你的惡心樣我就想嘔。”
說完,他跑出房間,跑向最近的廁所。
他真的嘔吐了。
生活又回到原來的軌道上。
尉遲早早來到街上賣唱,放學的時候,他看見那個撐傘的女生隨著人流走了過來。她的腳步比以前歡快了不少,她的眼睛開滿歡喜的花朵,咿呀咿呀地瘋蔓。
她太興奮了,以至於唐突地跑到他的跟前。
她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
尉遲注視著她,她的笑容逆著光的角度,稀薄的陰影也變得透明。
他這樣看著她,季悠聽到紊亂的心跳,在這陰灰的天氣裏悄然瓦解了。
他沒說話,隻是不冷不暖地笑了一下。
季悠終於察覺到自己的失禮,紅著臉,緊緊抓著她的傘,安靜地回到她經常坐著的麵包店門口。
後來,季悠聽到吉他少年又唱歌了。
那些彩色的音節,浮動在溫暖的陽光之上。
他的聲音,永遠這麼動聽。
不然,又怎麼會吸引到另一個男生呢?
季悠注意到那個男生,也是在最近。看樣子,那個男生跟她同齡,他似乎也十分喜歡吉他少年的歌。
當然,那個人也注意到她了。
有一天,男生幹脆走到麵包店門口。他爽快地朝她揚起手。
“喲!”
他打招呼。
”嗯。”季悠小小聲地回答,低下頭,臉又紅了。
“我叫經年,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季悠。季節的季,悠閑的悠。”
“哦。”經年說著,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他又問:“你也喜歡聽那人的歌?”
他指著尉遲。季悠臉似乎更紅了些,她點點頭。
經年笑了,“我也喜歡。
其實,他一點也不喜歡。
經年覺得,吉他少年的嗓音不夠滄桑,亦不夠幹淨,唱歌的技巧並非十分高明。經年之所以留意他,是因為他很像自己要尋找的一個男生。
他就是那個人麼?
那天,經年載昔草去郵局寄信。他偷偷看了,昔草的信封上寫著那個男孩的名字和地址。
叫尉遲,住在上海某某街道的28號。
更明顯的特征,是那個男孩是個流浪歌手。十八歲。
跟眼前的這個人好像。
夜幕降下來。
誰家的燈火被裝在一個黑乎乎的城市裏寂寞地發亮。
街上的行人很少。路燈拉出兩個人的影子,亦步亦趨。
尉遲時刻聽見身後向腳步聲。這聲音始終像漿糊似的粘著他,已經好幾個晚上了。
尉遲知道,跟在後麵的就是那個男生。
和季悠一起坐在麵包店門口聽他唱歌的男生。
他是誰呢?
在他的記憶中,尉遲不認識這個男生。
既然如此,那人又為何跟著自己。
走了一段路,尉遲終於忍不住,猛地停住腳步,轉過身。
跟在後麵的經年,想躲,卻是來不及。
“為什麼跟著我?”
尉遲問,聲音如同這夜晚的空氣,沒有溫度。
經年注視著尉遲,說:“我叫經年。你不認識我。”
尉遲有些想笑,但他忍住了。
隻是,經年接著問:“你是不是叫做尉遲?”
尉遲愣了愣。
所以,這個人是認識自己的嗎?
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尉遲開始警惕起來。他聽到經年繼續追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昔草的女孩?”
哦。昔草。
這個名字如同一枚開關,瞬間啟動了塵封的記憶。
這麼說,這個人是認識昔草的嗎?
那麼他來找自己又是為什麼呢?
尉遲迎著經年質詢的目光,眉頭越來越深,深如一口望不見底的古井。斑狀月光自樹梢落下來,如白色的癬一樣令人生厭地貼在身上。尉遲握緊了拳頭,卻又輕輕放開。
最後,他搖了搖頭。
“不,我不認識什麼叫昔草的。”
拋下這句話,他轉身就走。
風來了,大片大片地漫過來,猶如一隻巨大而有力的手掌,拚命地推著他,離開這個鬼地方。
他走得太快,擺明了,要甩脫這個纏人的家夥。
在下一個街口,尉遲停下來回頭望了望。
終於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他這才長長鬆了一口氣。
回到弄堂28號,正要走上樓梯,房東太太從屋裏追出來。
“信!信!廣州寄來的!”
尉遲伸出手,在房東太太遞過來的瞬間,他卻仿佛觸電似的迅速縮了回去。
信沒接住,掉在地上。
房東太太翻起白眼。
“哎呀,怎麼不接啊?”
“哦,嗯。不好意思。”
他蹲在地上,像打量一塊滾燙的火山岩石那樣,緊緊盯著那封信好久,才小心翼翼地撿起來。他想他的這個舉動一定夠怪異,因為房東太太不客氣地罵了一句。
“神經病。”
他對自己說過,他不相信愛情。
所以,他才會選擇欺騙昔草。
但,原來,愛情是洪水,愛情是台風,不是他能選擇忽視的。它們浩浩蕩蕩地漫過他的頭頂,他幾乎窒息。愛情竟然是這麼要人命的情感啊。
尉遲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那個叫季悠的女生。
那天晚上,尉遲照常從蘭州拉麵館出來,走在日漸熟悉的巷道裏。
忽然,從陰暗處跑出幾個爛仔。
他們凶神惡煞地撲過來,口中罵著粗話,未等尉遲反應過來,他們便將他打倒在地。
攀打腳踢,疼痛鑽出每一寸皮膚。
尉遲蜷縮在地上,他無力反抗,他隻能抱著他心愛的吉他,聽蓿身體裏的每一根骨頭都在呻吟,都在發抖。
那一顆心髒,在疼痛中傳遞著清晰有力的跳動聲。
接著昏暗的光線,尉遲看到了那幾個流氓的臉。不認識的,臉上充斥著電視上熟悉的蠻橫凶狠。他們看起來還那麼年輕,十七八歲的樣子,但他們大叫著“去死!”“操你娘!”
寂靜的巷道中,聲音仿佛聚在一起爆炸開來。
打的過程中,有個人走到一邊,撥通手機。
那個流氓說:“紅姐,我幫你教訓那個家夥了。”
聽到那熟悉的稱呼,尉遲一下子明白了。
紅姐,是他曾經拒絕過的酒吧老板娘。
那個肥女人,據說社會關係很複雜。
被一個乳臭未幹的黃毛小子當眾羞辱,她當然覺得沒麵子。
她在手機裏咆哮。
“給我狠狠地教訓他!”
流氓們打得更起勁了。
但是,有個人影跑進了巷子裏。
流氓們愣了半秒。他們看到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子跑過來。她撲在少年的身上,她大聲地哭喊著:“別打了!別打了!”
尉遲聽出那是季悠的聲音。
他躺在地上,斜著的角度,季悠扔掉的那把紅雨傘那麼灼熱地閃耀在眼睛裏。
冰冷的水泥地,以及少女溫暖的體溫,錯開微小的差異。
尉遲忽然想起了,母親的體溫。那一小片,一小片,薄薄的溫暖。回到孩提時代的記憶,他和母親躲在被窩裏,那年是冬天,刺骨的北風拍打著窗戶,整個大地肆意地笑。
母親抱著他,她的臂彎好寬,好溫暖。他抬頭就能看見母親柔和的下巴線條,那張櫻桃一樣紅的嘴巴,釋放出無數暖和的聲音,煙花一般地降落下來。
現在,他仿佛又感到了那種溫暖。
來自於,叫季悠的女生。
幾乎覆蓋了他整個受傷的身體。
尉遲竟然就在這樣的溫暖的包裹下,安然地睡了過去。流氓們的叫囂聲,女孩的痛苦呻吟聲,都從他的夢境中嘩啦啦地退潮,一片空白的沙灘,周圍飄蕩著空靈的風。
醒來的時候在醫院。
護士告訴他,是個女生送他來的。付了醫藥費。
護士一邊幫他打針,一邊還說,“不過,看起來,那女生傷得也不輕啊。”
他就不說話,躺在床上,看著那個笑容甜美的護士拔掉插進胳膊裏的針頭。
拔出來的那一刻,一陣疼痛似乎隨著蹦跳出來。
在醫院住了三天後,尉遲出院了。
傷勢並不嚴重。那個胖女人很有分寸,並沒有叫人把他打成半殘。畢竟事情鬧大了,她也脫不了關係。為這樣一個黃毛小子惹上官司,不值。
在住院的期間,他發現他的吉他不見了。
或許被流氓們摔爛了,或許被路人撿走了。他躺在病床上,一邊望著窗外天上舒展的白雲,一邊懷念歎息他心愛的吉他。
那把吉他是一個流浪歌手送給他的。
那年,他才十一歲。在街上流浪已經半年。他就在地鐵站口遇到那個流浪歌手,歌手是個年輕人,二十三四歲的樣子。聲音很好聽,尉遲就坐在對麵,認真地聽他唱歌。
那天到了中午,歌手請他吃了一個盒飯。
歌手說:“你如果沒地方去,就跟我走吧。”
以後,尉遲就開始跟歌手一起混了。
他其實什麼也不會做,隻是在路人往歌手的吉他盒裏扔錢的時候,向對方鞠躬說:“謝謝。”他覺得自己完全是個白吃白喝的人,可歌手並不介意。
賺的錢,僅夠維持兩個人的最低生活標準。
到了晚上,歌手就教他彈吉他。尉遲學得很快歌笑著說:“你以後可以像我一樣用這門手藝養活自己了。”
有時候,為了省錢,他們就住在天橋下。
尉遲至今仍記得那段日子,清苦,但自得其樂。天橋邊就是一條河流。人跡罕至,岸邊長滿過膝的雜草。河邊吹來的風充滿大自然的氣息。
仲夏的夜晚,歌手和尉遲坐在河堤,躺在草地上,仰望夜空星座布置出的幻象。
歌手談起過往的生活。他說他成長在湖南的一個小城,那裏太小,走完整個縣城,也不用兩小時,於是高中一畢業,他就跑出來了。在外麵流浪了六七年。歌手說,他懷念故鄉那一望無際的油菜花田。
說這些話的向時候,尉遲看見歌手的眼角泛著淚光。
淚光裏,是一千顆星星悲傷的表情。
那天夜裏,歌手就離開了。
第二天早上,尉遲起床看到歌手留下的吉他和一張紙條。
歌手留言說,我要回家了。吉他就留給你。
尉遲抱著吉他,望著天的另一邊。
歌手原來還有一個家,真好。尉遲想。
從此,尉遲就帶著那把吉他走天涯。
現在,陪伴了他那麼多年的吉他忽然不見了。
尉遲覺得心裏像缺失了一塊,空落落的。
以後能做什麼?
他不像那個流浪歌手,累了,還可以回家。
他沒有家。
沒有很久了。
出院的那天早上,尉遲剛起來,便看見了他的那把吉他安靜地躺在床邊。
它回來了。
尉遲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早晨的陽光彌漫在病房裏,光線虛幻,就像特殊處理的電影鏡頭,他心愛的吉他仿佛從夢境中走出來一般。
尉遲激動地一把抱起它。
這時護士走進來,她說,吉他還是那個女生送回來的。
她剛走不久。
尉遲馬上起床走出陽台。從這裏望下去,正好看到季悠的背影在醫院的林蔭小道慢慢離去。不一會兒,她便消失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謝謝你。善良的女孩。
原本是北極。冰封了的情感和心髒。
但陽光一旦照射進來,所有冰塊,轟然融化。
眼淚的海洋瞬間升高了好幾米的水平麵。
知道嗎?女孩。
我開始喜歡你了。
夏天快要完結了吧。
雨的溫度低了,日照的長度短了。街上的樹木開始掉落第一片葉子,第二片,第三片……雄心勃勃地試圖覆蓋空曠的街道。
出院一個星期了,尉遲今天才看見叫季悠的女生重新坐在麵包店的門口。
之前的幾天裏,那兒坐著的是另一個男生——經年。
他還沒走啊。
尉遲越發不明白,為什麼經年還留在這個城市?從他的口音判斷,他應該來自廣州,暑假都快過去了,他應該要回去才對的。
尉遲想,經年來上海,是遊玩?是探親?抑或是,特地來找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