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番外】(3 / 3)

最後一種可能性,聽起來多麼荒謬。經年為了找自己,專程從那麼遠的城市趕過來?

目的何在?

是為了那個叫昔草的女孩嗎?

尉遲忽然又想起他曾經欺騙過的那個少女。他受人所托,演了一場拙劣的愛情騙局。至今,他仍不明白這個騙局的目的是什麼。男人為什麼要那麼做?

以前,他對此並不關心。

但,他現在突然想知道那個少女的近況了。

她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所以,經年才會找自己?

心突然就亂了。

城市上空飄過來一團白雲,地麵上一個巨大的影子壓過來。身體的四周,突然喪失了所有的光線。

不是沒有歉意的。

他欺騙了那個女孩。

讓她白等了那麼久。他本以為不會有那麼認真的女孩,會為一個諾言真的等下去。

但叫昔草的女孩確實還在等,不然,她不會堅持給自己寫信。

尉遲心裏突然下了個決定。

他要回廣州去,跟昔草說清楚一切。說出,所有的事情都是修車鋪的男人教唆的。

他會跟她說,他已經懂得愛情了。

尉遲今天賣唱顯得心不在焉。

他的視線不斷偷偷瞄向坐在麵包店的季悠。

噢,她的傷看起來已經好了。他鬆了一口氣,彈一首歌的途中,他突然中斷了。他想,應該走過去跟她當麵道謝,謝謝她那晚救了他。也謝謝她讓他記得了溫暖的感覺。

她的體溫,仍在他的心上遺留溫度,持續地擴散。

但尉遲沒有走過去。他繼續彈起吉他。麵包店的門口,季悠和經年被生氣的老板拿著掃把趕跑了。

哈哈。搞笑的兩個人。

昔草又來信了。

那是薄薄的一封信。好像裏麵隻有隻言片語,比以往的信少了許多話。

尉遲好幾次想拆出來看,但始終鼓不起勇氣。信就靜靜躺在桌麵上,月光傾瀉進來,它將信封上那熟悉的寄信人地址和名字,清清楚楚地印入他的眼中。

那些字跡似乎散發出木棉花的香氣,如同一條綻裂的河流,湧入他的鼻息裏。

漸漸地要把他溺死。

尉遲害怕了,他霍地將它從桌麵上拿起來,使出全身的力氣扔出窗口。

他不敢看裏麵的內容。如果看了,他會知道,這是昔草寄來的最後一封信。

就在這封信寄來的前幾天晚上,她被繼父強奸了。

她遵守了等他的諾言。等了那麼久,她本來有機會離開那個地獄般的修車鋪的。可是,她竟然相信那一個永遠不會實現的諾言。她墮入了繼父為她設計的圈套。

昔草永遠也不知道,尉遲隻是繼父花錢請來的愛情騙子。

關掉燈,又打開。房間裏忽暗忽亮的光線,在深夜裏像為遠方迷途的旅人指引方向的燈塔。終於,尉遲霍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他打開燈,穿上拖鞋。

匆匆地跑到樓下。深夜的街道冷冷清清,路燈的微光孤獨地蔓延進黑暗中。

尉遲走到垃圾桶邊,垃圾桶裝滿一天未清理的垃圾,濃烈的惡臭鑽進鼻孔,五髒六腑頓時翻騰雲湧。尉遲捂著鼻子,在垃圾桶找了半天,怎麼也沒找到那封信。

不見了。

尉遲站在路燈下,長長歎了一口氣。

原來,有些東西扔掉了就再也找不回來。

他轉身跑回樓上。

他沒發現,在身後不遠的角落裏,有個人正拿著那封信,怨恨地盯著他的背影。

經年緊緊攥住那封信。

信已拆開。裏麵的內容深深震撼了他。

昔草被修車鋪的男人汙辱了。她寫信來向吉他少年做最後的告別。

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再等他了。

可她又怎麼會知道?吉他少年從來不看她寄來的信,他總是把那些信直接扔到垃圾桶裏。

經年咬緊嘴唇。似乎咬破皮了,血液滲進舌尖,鹹鹹的,悲傷的味道。

可惡的吉他少年!他根本就是在玩弄昔草!

難道不是嗎?

走出那條弄堂,經年看了看時間,晚上十點鍾,街口的一家雜貨店正準備關門,他走了進去,對店老板說,“我要買一把刀。”

聽說王菲複出了。

她將在上海開演唱會。

尉遲排了通宵的長隊,才搶到一張門票。

王菲是他很喜歡的歌手。他剛開始在街頭賣唱的時候,王菲還在舞台上活躍。

後來,聽說她結婚了,生女兒了,再後來,知道她抱著有缺陷的女兒跑到美國求醫。聽起來像是多麼奔波的生活,尉遲一度以為她不會再唱歌了。

買演唱會門票的同時,尉遲還買了一張到廣州的火車票。

不能再逃避了。有些事情始終要解決。

扔掉以前那份虛假的愛情,才有資格進行下一場戀愛。

到了那一天,尉遲會走到季悠的麵前,跟她說,讓我們戀愛吧。

下雨了。歡暢淋漓的雨聲,蔓延成天地裏漸強的樂章。

演唱會的門口,是傘的海洋。紅色,黑色,白色,猶如一朵朵睡蓮,橫亙在這個潮濕的夏末。這樣這樣的擁擠啊。

尉遲撐著傘,慢慢走進人群裏。

人真多。

人群都堵在體育館的門口,動也不動,後麵趕來的人越來越多。尉遲踮起腳張望,隻見演唱會的大門仍然緊鎖。來得太早了嗎?離開唱還有兩個多小時。

來這麼早,也見不到王菲的。

尉遲忽然想退出去,但人群太擁擠,每把雨傘都擠壓過來似的。所有的傘,都在發出雨點的啪嗒啪嗒聲,突突地跳動在太陽穴上。他試著往後退了幾步,卻又被後麵的人推前幾步,差點將他手中的青蘋果碰掉在地上。

就在尉遲打算把青蘋果塞進褲袋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人走到他身後,小聲地問:“你還記得嗎?那個叫昔草的女孩。”

吃驚地轉過頭。站在身後的那張臉,他很熟悉。

是經年。

……

唯一能說出的字。一陣巨大的疼痛突然摧毀了所有的聲音,全世界仿佛隻剩下無聲鏡頭在沉默播放。

劇痛自腰部,像鑽開了一個洞,暖暖的鮮血追不及待地逃逸進這微涼的空氣呻吟聲音也發不出。

吃力地低下頭,他看到一把尖刀插進了自己的身體。它在得意地奸笑,湧出來工了它陰險的臉龐。

為什麼?為什麼?

他眼睛,看著經年。

旨起來那麼悲傷啊,眼淚紛紛離開那雙憂鬱的眼睛,落下來,與地上的雨水融i。“你還記得她嗎?那個你答應過會回去找她的女孩。”

尉遲想點點頭,但是沒有力氣。於是在經年看來,那便成了冷漠否認的表情。

眼淚流過經年的嘴唇,說出來的聲音好像碎了一般。

“你知道嗎?她被修車鋪的男人汙辱了。是你害的……是你害的……”

怎麼會這樣?

尉遲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他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他開始了解修車鋪的男人為什麼要找他演經年說得對,是他害的……他害了一個女孩的一生。

他許了一個可惡的諾言。

尉遲懊悔地閉上了眼睛。

經年猛地把刀抽出來,同時大喊:“王菲來了!王菲來了!”。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大批的人興奮地踮腳張望:“王菲在哪兒?王菲在哪兒?”

經年收起刀,迅速域從人群裏擠了出去。途中,傘都被擠掉了,可他全然不管,走出人群的時候,大雨將他都淋濕了。

經年跑出好遠才抬頭望了望天空。

冰涼的,灰色的雨,從天空裏僵硬地打下來。

尉遲倒在地上,冰涼的雨水漫進他的眼睛。身上的襯衫被攻陷了,一點點的溫度正在逐漸消失。

好冷。這就是臨死的感覺嗎。

瞳孔越來越窄,視線裏不停有人影晃動。有的人在尖叫,那尖叫聲像裹屍布一樣,纏住他的身體。尉遲想,他就要死了。他開始回憶他的人生,回憶他的母親,回憶那個悲傷的童年。

母親飛翔的姿勢,突然又在他的腦海中浮現。

那麼唯美,那麼淒涼。

生命,像煙花一樣寂滅下去。

視界裏最後的景象,是一個女生模糊的身影。

她拚命地要撥開圍觀的人群。

可人太多,嬌小的她根本擠不進來。

救護車終於來了。呼嘯的鳴笛聲直直地穿破天空。

醫護人員跑下來,把他抬上擔架。

有人幫他止血,有人給他輸液,有人給他戴上氧氣罩。

意識就像電影最後的鏡頭,戛然而止。

全世界,到劇終了嗎。

這次睡了很久。

尉遲醒來的時候,窗外的樹已經落光了葉子。一些灰溜溜的樹木向天空舉起粗糙不堪的枝杈,無聲地呐喊。

病房裏除了醫生,還有兩個穿警服的男人。

他們問,是誰行凶的,動機是什麼。

尉遲躺在床上,隻是說,他看不清凶手的模樣。

警察悻悻離去。

尉遲心裏想,他這樣做是對的。這是他為做過的錯事所付出的代價。

他又找到那張火車票。

火車票早已過期。

但,還是要回去看看。

不是嗎?

出院的那天,那兩個警察又來了。

他們說,凶手已經去警局自首。

聽到這話,尉遲的身體顫了顫。他提出,想去見見那個行凶者。

在派出所,尉遲見到了經年。

幹淨安靜的小房間裏,他們麵對麵而坐,相互看著對方。

婉轉凝重的陽光,在兩人的中間,緩緩四散開來。

心中的幹言萬語,猶豫好久才說出來。

那是兩個人的故事,與不同的女孩有關。

尉遲跟經年說起了他的童年,他和昔草的認識,包括那個修車鋪男人的陰謀。

而經年跟尉遲說,他本來打算坐火車回廣州了的。

但是,在路上。

有個女孩一直追著公車,扔掉了她心愛的雨傘,追了很久很久,直到他再也不忍,滿懷歉意地走了下去。

那個女孩淚流滿臉地抓住他,用拳頭一下下地捶他的胸口。

女孩哭著說,你為什麼要那麼做?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他靜靜地伸出手,抹去女孩臉上的淚。但,女孩的眼睛很快又濕了。

他說,那個男孩,你一定很愛很愛他吧。

尉遲哭了。

他終於知道,愛上一個人,心可以很痛很痛。

他含淚看著經年。

“是我不好,我不該欺騙昔草。你放心,我會回去廣州,找到她,跟她說清楚。”

經年笑了。

“這樣很好。”

到了告別的時刻。尉遲站起來,走到門口,他突然想起似的,回過頭問經年。

“有什麼話,要我帶給昔草嗎?”

經年想了想。

“如果你見到她,請告訴她,有個人喜歡她。”

“就這樣?”

“嗯。這樣就夠了。”

這樣就夠了。

闊別兩年後,尉遲終於又回到了這個城市。

依然是木棉花盛開的時候。

尉遲走出火車站,他便看見了這個色彩斑斕的城市,街道兩邊張揚著火紅火紅的樹,遠遠看去,像一群著了火的雲彩。表情平靜的人們,穿梭在花海裏。

耳畔,是一千朵木棉花盛開的聲音。

望著那片喧囂的天空,尉遲靜靜地閉上雙眼。

兩年了。

他本以為這個城市已經在他人生的地圖中劃去了坐標。沒想到兜兜轉轉,還是回到這裏來了。尉遲為此笑了笑。

人生總像一出懸疑劇,結局永遠猜不到。

曾經熟悉的大街,風景並無太大的變化。那所中學依舊中午十一點準時放學,校外的木棉花依舊開得繁盛,偶爾落下一兩片,沾到了誰的頭發上。

修車鋪依舊在原來的地方。

隻是荒廢了。比以前更舊了。屋簷全是落葉,去年腐爛的木棉花靜靜地仰望著新開的花。一輛生鏽的單車孤零零地靠在那裏,路人冷漠地經過。

從街上別的商戶口中零碎打聽到一些事情,聽說修車鋪的男人被抓去坐牢了,而昔草也突然失蹤了。曾經有人說,在大街上見過昔草,她打扮得很好看,身邊還有個高貴的女人,她跟著那個女人坐進了一輛名貴的寶馬車裏。

那個人也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大家都習慣了,昔草應該是一個生活在簡陋的修車鋪裏的窮女孩。

總之,尉遲找不著昔草了。

但他必須找到她。

在那些木棉花紛飛的日子裏,尉遲一邊賣唱,一邊循著備條街道,尋找那個女孩的蹤影。

這樣尋找了好久。他用明亮的眼睛,觀察著街上走過的每個人。他於是見到了許多微小的,憂傷的,平靜的,冷漠的臉龐。它們像街上的木棉花,一齊盛放在他的眼中。

這樣一直,一直,連城市豐富的色彩也開始褪去。

尉遲坐在開始落花的木棉樹下抽起煙。他覺得很疲倦,他太累了,需要歇一歇。以至於有人站到麵前,扔下十塊錢,並且說:“喂,給我唱首歌。”,他都愛理不理.頭也不抬。

那是一個女孩。從聲音聽得出來。而且是一個家境不錯的女孩,她穿一雙好看的高跟鞋,尉遲曾經在某家商店的櫥窗裏見過這雙鞋,有一個瞠目結舌的價格。

而且,她同伴的鞋子看起來也是很貴。

這兩個女孩大概剛逛完街,手上提著大包小包。包裝袋赫然印著某某名牌的商標。

她們開心地聊著剛才的購物,嘴裏毫不在乎地提及那些天價數字。

而尉遲則繼續抽他的煙。

終於,等待的女孩有些不滿了,使勁跺了一下她那雙價值不菲的鞋子。

“哎,你這是什麼服務態度啊。我可是給了錢的呢!”

尉遲吐出一口煙,又抽了一口。頭依然低著。

女孩傲慢的聲音,從頭頂飄落。

“是不是嫌錢少啊?切!”

又一張一百塊的鈔票,緩緩落進吉他盒裏。

尉遲含著那根煙,將那張一百塊抓在手。然後,他昂著頭站了起來。

預想好的下一個動作是,大罵對方:“操!有錢了不起啊!”

結果,尉遲把煙頭吐掉了,抓在手裏的鈔票沒扔出去,反而塞進褲袋裏。

“想聽什麼歌?”尉遲笑著對那兩個女孩說。

那兩人相互看了一眼,然後掩嘴笑出聲。她們或許想說,切,裝什麼酷?最後還不是見錢眼開!她們臉上和眼睛裏都流露出一些輕蔑的表情,隱隱刺痛尉遲的眼睛。

尉遲盯著那個表情傲慢的女孩的臉,他清了清嗓子,問道:“你要聽什麼歇?”

“隨便。”女孩說,嘴角依然是帶點輕蔑的笑意。

“那唱王菲的約定吧。”

“不要。”女孩哈哈露出潔白的牙齒,“王菲好老哦。王菲已經過時啦!”

拒絕的話還沒說完,尉遲卻率先唱了起來。

還是,王菲的,《約定》。

女孩的臉隨即一沉。等到尉遲唱完,她黑著臉啐了一聲,拉著同伴轉身就走。

她們的高跟鞋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得得得!

尉遲急忙叫了一句:“喂!請等等!”

女孩回過頭問,“怎麼了?”

尉遲想了很久,才吐出奠名其妙的一句。“你喜歡木棉花嗎?我認識一個男孩,他很喜歡木棉花呢!”

女孩眯起雙眼,瞪了瞪他。

“有病麼!”

尉遲笑了。

“你喜歡木棉花吧。一定一定很喜歡。”

女孩真的生氣了。

“神經病,我喜不喜歡關你屁事啦!你以為你是誰啊?”

你是誰?

為什麼我好像見過你。彈著吉他的少年,木棉花紛飛的夏天,在我空白的記憶中,似乎隱隱約約存在這樣的景象,但我記不起來了。

我認識你嗎?

眺望著昔草和同伴離去的身影。

尉遲滿足地將吉他放進盒子裏。一片木棉花落過眼前,他伸出手接住。那一小片華麗的色澤,靜靜地躺在手心裏。

木棉花盛開的季節,他站在花海的陰影裏,微笑。

他終於找到了那個女孩。

她現在生活得很好。

她忘記了所有傷心的往事。

那些木棉落盡,悲傷的光年都已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