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番外】(1 / 3)

在黑色的夏天裏,他隻是個孤獨的守望者。

不曾改變。

抱著陳舊的吉他,在荒蕪的街頭踮腳張望成寂寞的姿勢。

木棉花的花瓣,被一疊一疊南方潮濕的空氣慢慢壓斷,零落地掉下來。一片,兩片,落進他的瞳孔裏,瞬間,他的眼睛變成一潭粉紅色。

景色多麼美好啊。滿城市都成了花朵的海洋,在看不見的花海背後,往往藏著一些故事,一些人。它們匆匆經過身前,帶著它們不屑留下的足跡。

他輕輕撥動琴弦,唱起一首歌。——《花的嫁紗》。

歌唱的時候,他抬頭仰望著天空。那些白雲移動的背景,宛如整個宇宙的流逝。

他忽然想知道,人的一生會不會也這樣就迅速地流走。

生命如指間沙。

他有如此深的感悟。於是他又想起了他的父親母親。母親最後站在陽台上跳下去的那一幕,至今仍輕輕地刺傷他的眼瞳,刺痛了,總在某些莫名其妙的時候變得潮濕。

一些水分,紛紛以眼淚的形式從最深的心底開始潰逃。

還記得母親那時雙腳站在欄杆邊緣,絕望地回過頭,十幾層樓高的大風吹亂她的頭發。她身上和雙手的血跡風幹得很快,轉眼化成一幅淒美的圖案。

媽媽說:“尉遲,我的乖孩子,以後你就一個人好好地生活下去吧。”

他坐在地板上,手裏抱著一個破了的玩具車。他微微張了張嘴巴,想說什麼.終究年紀太小,沒有豐富的語言。

他隻來得及叫一聲:“媽媽。”

媽媽,別跳下去!別留下我一個人!

這些長大之後才想到的話語,那一瞬間並不存在於他的腦海裏。

腦海一片空白。像畫家將創作好的畫作徹底地撕個粉碎,隻剩下最素白的畫布。

媽媽跳下去了。

光在視野裏彙聚出一個明亮的陰影,傾斜著,飛逝,消亡。

心突然變得很疼。

手指的神經拉扯出隱隱的痛,吉他的弦音於是斷了。

尉遲聽到誰輕輕歎了一口氣。

他拾了拾眼皮,看見一個樸素的女孩臉紅了,飛快地別過臉。

他同時看到一個模樣猥瑣的男人,不懷好意地望過來。

這是在一家中學的門口。而他站在一間單車修理鋪的門外。

女孩和男人,看起來屬於這間簡陋的修車鋪。

修車鋪旁邊種了幾棵茂盛的木棉樹。一簇簇紅色的花,首尾相連,遮住了城市的大半蒼穹。尉遲想,等到秋天的時候,那些枯死的花墜落下來都將轟隆轟隆地晌。

那會是多麼壯觀的一番景象啊。

隻是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這個城市逗留到秋天。

也許,夏天還沒結束,他就離開了這個潮濕的城市。

吉他少年將吉他放進黑色長長的盒子裏,背起來,走向街道的盡頭。

那個遠去的背影,緩慢地,緩慢地,嵌在了昔草的眼睛裏。

她看見,吉他少年穿灰色的外套,陽光從雲層之上跌落,在他黑色的頭發上四散迸裂。

她心裏悄悄地問,明天,他還會來嗎?

他唱的歌真好聽。

他叫什麼名字?

冷不防,腳上劇烈地痛起來。昔草回過頭,看到她的繼父凶狠地扔過來一把修車的扳手。他咆哮起來,脖子紅得像豬頭。

“不幹活看什麼!操!你想要我白養你是吧!小賤貨!”

昔草默默地撿起地上的扳手。

砸到腳了。腳趾指甲裂開,滲出好紅好紅的血,像木棉花的花瓣,狠狠跌進了她的眼睛。

那天晚上,男人又發酒瘋了。

他瘋狂地拍著昔草的房門,試圖闖進來。昔草蜷縮在牆角,看到頂住房門的木棍也在不斷地顫抖。它總是表現得好堅強,守護了昔草那麼長的時間。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它競成了她最信賴的朋友。

哦,應該是她十四歲的時候。那時候她發育了,從小女孩變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之後,她便發現繼父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她害怕那種眼神。有幾次,她洗澡的時候都能聽到門外傳來急促的喘氣聲。

繼父不止一次告訴她:“你媽媽逃掉了,她的債遲早要你來還。”

她知道,他將會對她做什麼。

她每天在擔驚受怕中度過。她曾經想過逃跑,可她又能跑到哪裏去呢?天地雖大,卻沒有她的容身之所。她還小,即使出去打工也沒到合法的年齡。

而且,她得留在這裏等媽媽。

媽媽說過,終有一天,她會回來接自己的。

媽媽,你在哪裏啊?

昔草緊緊握著掛在胸口的玉佩,眼淚滴下來,濡濕了手背。那是媽媽留給她的。

隻要有這個,媽媽就一定能認出自己。

砸門聲仍在持續。

昔草發呆地望著窗口的月亮。月光漫過樹梢,如珍珠白。

突然,她聽到窗外傳來吉他的聲音。隨後是一個少年的歌聲。

他在唱周傑倫的《青花瓷》。

昔草爬起來,跑到窗口,那麼迫切地張望著視線。

她看到馬路對麵,吉他少年抱著吉他,站在木棉樹下軟軟地吟唱。那歌聲清透稀薄,在這個夜晚大朵大朵地盛開黑色的冷花。昔草完全忘記了門外繼父的叫囂,她入神地盯著窗外那邊的他。

她多麼想跑出去,跟那些停下來的路人一樣,靜靜地著。

她踮著腳,朝那邊張望。

在這不平靜的,漆黑的夜晚,她感到幸福像風一樣吹過手心,輕輕握了一下.似乎真能握得住呢。

第二天,昔草又在修車鋪門口見到了那個吉他少年。

天氣炎熱,木棉樹割碎了稀薄的陰影,斑斑點點地畫在他的白襯衫上。

那像是夏天裏最溫暖的畫作。

放暑假了,經過學校門口的人比往常少許多。吉他少年就在這條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孤獨地歌唱。地上那個打開的吉他盒子,隻零落地扔進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

可吉他少年似乎對這樣的窘境毫不在意,隻是繼續唱他的歌。

唱到累了,才稍微停下來,喝一兩口礦泉水。

有時候,他會望過來。懶散的視線稍稍掠過這個同樣孤獨在街頭的修車鋪,掠過在修車鋪門口掃地的昔草。盡管隻是匆匆一瞥,但足以讓昔草感到心跳加速,臉紅得發燙。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或許,這就是愛情啊。

昔草激動地捂住胸口,仿佛心髒的位置,誕生了一場小小的地震。

這是她第一次有喜歡的感覺。

她相信愛情總是不期而至的。就像幾米的《向左走向右走》,她看過,用光積蓄買一張電影票,在人滿為患的電影院裏,為裏麵男女主角的浪漫愛情淡淡地哭,淡淡地笑。

誰也看不見她的笑容和眼淚。

她從未想到,會有一部愛情小說,為她展開背景。

第一次和吉他少年近距離接觸,是她跑過去,將褲袋裏攥了很久的十塊錢,扔進了他的吉他盒裏。

這是微不足道的十塊錢,對她來說,卻是全部的財產。

出乎意料的,她看到吉他少年居然對自己微微一笑。

他的瞳孔是多麼的清澈發藍。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吸到一半的木棉花香氣就此被打翻在鼻息裏。

她紅著臉,一路小跑回到了修車鋪。

好久沒敢再望向那邊去。

直到有聲音在後麵溫柔響起,她竟嚇得輕輕一跳。

她回身看見吉他少年在後麵著黑色的吉他盒。她再次靠近了他,隻有幾厘米

彼此的體溫錯開小小的差異,他的微笑在她的眼瞳裏無限地擴大,呼吸如同空氣般觸碰她的臉。

他問這條街道該怎麼走。

昔草懷著亂的心,臉紅地幫對方指明了方向。

然後,她大膽地多問了一句。

“你去那裏做什麼?”尉遲愣了愣。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說:“我要去那裏的一家酒吧看看。有個朋友推薦我去那裏做駐唱歌手。我想試試。”

說完,他以一個倉促的微笑示別。

尉遲不知道,為什麼會對這個女孩透露這麼多。

是因為,她跟自己一樣嗎?

隱約聽說,這個女孩沒有父母,修車鋪的男人隻是她的繼父。她的遭遇跟自己何其相似啊,也許因為這樣,自己才會對她頗有親近感吧。

“加油。你一定行的。”

尉遲往前走的時候,聽到女孩在後麵小聲的鼓勵道。

那聲音太小,似乎透明。

他本想回過頭朝她笑一笑。但他什麼也沒有做。

孤獨的元素,已然瓦解了他溫暖的心。

他的木棉花季節,花瓣墜落的軌跡,畫上了終結符。

從酒吧出來後,尉遲找了一家小店,點幾個小菜,疲憊地坐下來。

酒吧麵試不成功。老板看不上他。畢竟相對其他大齡歌手而言,他充其量隻是個沒有經驗的黃毛小子。

廉價的啤酒端上來了,尉遲直接拿起來就喝了一口,然後又吐出來。

便宜貨就是難喝!

他望了一下窗外,深沉的夜色中,木棉花喪失了鮮豔的顏色。

他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了。

也許,對很多人來說,會留戀這裏繁盛的木棉花。

但他不屬於這裏。

他將流浪到下一個城市。

這些年來.他一直都是這樣生活的。沒有終點地流浪,經過潮濕的,幹燥的,荒蕪的,繁華的城市,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青春的背囊,布滿塵土。他有一天站在一棟大廈的落地玻璃前,看見自己突然間長大了。

成熟的表情,滄桑的眼神。玻璃反射出他的身後,是一群同齡的少年在無憂無慮地練習滑板或街舞。那些少年飛揚的青春,仿佛是木棉花季節裏跳躍的光團。

那麼炫目,那麼美麗。

他轉過身,坐在台階上,看著他們,然後抽起一根煙。

他迷戀淡淡的煙草味。

尼古丁能麻醉心中的孤獨,同時砌起一座巨大的墳墓,將人生往深處慢慢地埋葬。

什麼時候學抽煙的?

忘了。

就像忘了什麼時候學會喝酒的。

尉遲結完賬,剛站起來。

肩膀馬上被人大力拍了一下,把他重重地按回到座位上。

“操!想千什麼!”

尉遲很吃驚,身後站著的人竟是那個修車鋪的男人。

男人全身散發著高濃度的酒氣和體味,他開始覺得呼吸困難,並稍稍躲開。

“有什麼事?”

“想跟你談一筆生意。”

男人咧開嘴笑了,發黃的牙齒殘留著青色的菜渣。

那是一筆生意。

尉遲從這筆生意中獲得了兩千塊錢。要做的事情其實很簡單,他隻要假裝和修車鋪的女孩談戀愛就行。

又不傷天害理,何樂而不為?

而且,他需要錢。

他要吃飯,睡覺,抽煙,喝酒。鈔票,將提供這一切。

尉遲沒有罪惡感。他本該有的。因為他將欺騙一個女孩的感情,這是一件多麼肮髒的事情啊。然而,心裏卻有個聲音在說,愛情是什麼?對他而言,郡是多麼奢侈的東西。

他從小需要那玩意。

所謂的天長地久,海枯石爛,多麼美好的誓言都會像木棉花一樣腐爛在前一天的雨水裏。

尉遲於是繼續在那個夏天逗留。

每天晚上,他都跑到修車鋪窗外的木棉樹,一直唱啊唱。那個他要欺騙的少女總是趴在窗口,安靜地聽他唱歌。

從她的眼神中,尉遲知道,她是喜歡他的。

所以,男人才會雇請他做這件事情吧。

至於男人為什麼要這麼做,這不是他要關心的事情。尉遲一心隻想趕緊結束這單生意,在夏天結束後就離開這兒。

彈完一首,他拾起頭,望向窗口的女孩,兩人的視線在空氣稍稍觸碰,女孩羞澀地低了低頭。尉遲暗暗一笑,他走過去,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昔草愣了半秒,少年的聲音就像是一種催眠,長驅直入地侵進她的夢中。

她用了好久的時間才回答,她甚至害怕他會沒有耐性,就此離開。所以她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很急促,就像要迫切地抓住什麼似的。

“我叫昔草。”

語速又突然慢下幾拍。

“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尉遲。”

“哦,尉遲。真好聽的名字。”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這個名字哪裏好聽了。

尉遲總算完完整整地看到了木棉花轟轟烈烈的生命過程。

夏天過後,秋意開始覆蓋整座城池。

風漸漸寒冷,樹慢慢凋零。城市美麗的麵容,溫柔地緩慢憂傷。

突如其來的一場秋雨,將大批大批的木棉花吹落。在街上走,看見大大小小的水流飄著無數的花瓣,那麼繁華地點綴了城市最後的荒涼。

他終於要離開了。他的任務已經完成。

尉遲站在月台上,趕車的人群正匆忙地經過他的身邊,列車的身軀已經在發出低低的吼聲。長長的鐵軌,一直蔓延到天際,那不知名的盡頭。

下一站,將去往何方?

尉遲使勁拽緊後背的吉他,他回過頭,看見城市棱角分明的憂傷的臉龐,然後,他義無反顧地走進車廂裏。

再見了。廣州。

再見了。昔草。

這樣的城市,這樣的女孩,他知道,很快便會被更多的城市和更多的女孩淹沒過去,而在他的人生隻留下一個淺淺的印記。

對了。列車開動時,尉遲忽然想起,收錢的時候,修車鋪的男人曾經要他寫一封信給昔草。

告訴她,要在修車鋪一直等他,他會回去找她的。

許下一個或許永遠也不會實現的諾言。

風景在火車窗外飛馳。

尉遲望著飛快卷向後方的田園景色,忽然有些難過。

隻一現便閃過去了。

像一條熱帶魚,亮晶晶的鱗片,遊過心海。

他又抽起了煙。

尼古丁重新把他拉回到孤獨的旅途中。

去過長沙,武漢。

忘了那裏的風景,和人物。忘了那裏風的味道,季節的變換。

忘了一張到上海的火車票多少錢。

忘了何月何日到達的上海。

太多的忘記。自然也記不起,有座叫廣州的城市裏,有個叫昔草的女孩等自己。

不會真的等吧?

還真的有人相信啊?什麼狗屁的天長地久。

城市是相似的。冷清的描線畫滿了灰色的高樓大廈,毛茸茸地拓印在瞳孔裏。

陽光那麼遙遠,仿佛隔了幾百光年。

尉遲在這裏生活已有一段時間。他住在一條潮濕的弄堂裏。誰家的小閣樓,門號似乎是28號。他從不關心地址,隻是那天房東太太站在門口招呼他。

交給他一封信。

那是叫昔草的女孩寄來的信。

她一直堅持給自己寫信。他每到一個新地方,都會把地址附在明信片上寄回去。

他本可以不這麼做。那個修車鋪的男人亦沒有要求他做這麼多餘的事情。

然而,他還是做了。尉遲覺得好奇,這個女孩的愛情會堅持到什麼時候。她真的會等他回去?即使是到世界滅亡的那一天?

不會的。不會的。

沒有人這麼笨。

尉遲不知道昔草在信裏到底寫了什麼,他從不看她寄來的信。

經常直接從閣樓的窗口扔出去。房間下方正好有個垃圾桶。扔下去,在窗台饒有興趣地看著它被風不斷地扯離墜落的軌跡。

蹲在垃圾桶蓋上的貓,因為無聲無息飄落的信而嚇得落荒而逃。

往往,第二天早上出去,尉遲能看到前一天晚上扔掉的信,髒兮兮地躺在垃圾桶旁邊,上麵有誰剛踩下的腳印,清晰可見。

尉遲賣唱的街道上有一所中學。

每天放學,穿著校服的中學生都穿梭在樹影斑駁的街道上,三三兩兩,迅速填滿整條街道的空白,卻又迅速地抽空所有的角色。

隻剩下一個女生。

算是很奇怪的女生。尉遲每次看見那個女生,發現她總撐著一把傘。

紅,橙,黃,綠,青,藍,紫。

女生經常變換不同顏色的傘,無論天晴或下雨,她都打著傘,踮著跳舞似的腳步。

就像一頭生活在灰色森林裏的色彩斑斕的小獸。

每到放學,那個女生總早早地來到一家麵包店的門口,坐在台階上,認真地聽他的歌。

一直到他收起吉他回家,那個女生才依依不舍的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