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一笑,依言坐下,見她精神尚好,閑聊兩句,斟酌道:“說來慚愧,我還是第一次來你這裏,是邱岩帶我來的,你想見見他嗎?”
她低低地咳嗽了數聲,燎爐的火光映在她的臉上,顯出病態的潮紅。她的聲音有些低啞:“看了又怎麼樣,活蹦亂跳的時候都不招他喜歡,現在更是一具令人厭煩的病體了。”
說話間,兩行熱淚滾滾而出:“沒有丈夫的女人,病了、累了、死了,誰來看一眼,誰來問一句呀,我心中的淒涼寂寞苦,誰能曉得呀。”一邊哭,一邊拍身旁的衽席,當真悲痛欲絕。
我登時頭皮發麻,正不知所措時,她旁邊的侍女熟門熟路地遞上娟帕,她接過去,小幅度在自己的眼簾下擦拭,止住悲聲,口齒含混道:“所以,我怎麼能一直在他身上死耗呢,還不如快點找個下家,終身有靠,才是正道。”
我:“.......”
叔姬望了望我,似乎這才想起待客之道,囊著鼻音道:“我這裏隻剩下小麥茶,你想喝什麼?”
我歎息一聲:“不必麻煩了,我就是來看看你,有什麼想要我做的,盡管說。”
她點了點眼角,悲傷道:“沒有丈夫的女人,自然最想要一個丈夫。”
我:“......”
我沉思半晌,實是為難:“這個,我......”
她理所當然地自說自話:“所以,同子不妨考慮一下我們共侍一夫。”
??????我還保持著開口的姿勢,人已經呆在那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叔姬稍稍坐直了些,明明滅滅的火光中,她那枯瘦憔悴的病容上難得地顯出幾分認真:“我知道景大夫愛同子至深,眼中不會有別人的位置。我也不奢望這些,我隻是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這個院子,每月接受別人幾鬥黍米,看人臉色,聽人奚落,他們從沒把我當做他們的女兒、姐妹,隻會把我當成累贅,當成‘不祥之人’,扔到誰看不見的地方自生自滅。”
“不祥之人”四個字精準地落入我的耳中,濺起層層波瀾。
叔姬的臉上顯出真切的悲意:“我與同子相交數月,可同子是否知道,叔姬曾有過一個孩子。”我目露訝然,還未作答,叔姬道,“才四五歲的孩子,花苞一樣嬌嫩的年紀,卻被人用劍活活刺死了。”我悚然一驚,不敢置信捂住嘴。她的眼淚無知無覺往下淌,這次卻沒有去擦:“伯姬不滿意酆舒專橫,當眾激怒了他,酆舒要殺伯姬,伯姬卻順手把我的孩子推了出去......而我丈夫,身為一國之君的潞子,卻嚇得隻知道自己逃跑......”她仿佛陷入噩夢中醒不過來,眼光直直的,全身都在發抖。
那一瞬,我腦中突然閃過景煜的一句話:“她是個聰明人,身處險地還能保全自身,必有不簡單之處。”
這般的保全自身,是聰明麼,是因為不簡單麼?
我含著淚走過去擁住她:“不要再說了,叔姬,不要再說了,都過去了。”
她抬頭看著我,目光中有一種大夢初醒般的茫然,喃喃道:“都過去了......是啊,都過去了,從那以後,我覺得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別人都說我瘋瘋癲癲的,”她認真地問我,“我瘋了麼?”
我說不出話。
她自我肯定是的點點頭,仿佛在自言自語:“不,我清醒得很,我知道別人怎麼議論我,也知道別人怎麼議論同子和景大夫。”
“我?”
叔姬:“嗯,別人都說,以景大夫的年紀早該兒女成群了,景大夫卻連一個孩子都沒有,不知道是誰的問題?”我心中驀然一痛,仿佛有什麼東西突然破裂,血液緩緩流出。叔姬的目光清明起來,“傳承大事,也難怪別人會亂嚼舌頭,隻是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別人都會先把罪過推倒女人的頭上,什麼不賢,善妒,不讓夫君納妾,等等。同子不出門還好,感受不深,景大夫每日在朝,恐怕就難免要遭受別人異樣的眼光和奚落了,就像那日趙氏兄弟對景大夫做的那般。”
聲聲鞭辟入裏,字字直切人心,我恍恍惚惚地聽著,說不出一句話。
“我們性情相投,如能共侍一夫,既能相互做伴,也能破了同子的不賢之名,如若天可憐見,讓我有一個孩子,那也是我們共同的孩子,全了我們共同的心願。如若不能,也不必同子一人背負惡名。”
我依然沒有說話,如陷在茫茫地雪原裏,思緒混亂,渾身冰冷,呼吸困難。
叔姬卻不再看我,半垂著頭,專心致誌地從不遠處的細頸陶瓶中抽出一根幹枯的草莖,在上麵比劃自己的四指。四指四指地量過,到了最後,草莖餘下三指的長度,她的眼淚瞬間又迸了出來:“日落西山,君子停歸,難道注定丈夫來不到我的身邊,同子不會同意此事?”
“......”
我已經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隻勉強牽了牽唇角,道:“草卜如若有用,還要人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