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那次麥場捉盜事件之後,父親的內心仿佛受到了巨大的衝激,他更加沉默寡言了。他想,都解放幾十了,除了折騰還是折騰。運動一個接一個,咋就沒有想著把老百姓“運動”出一個溫飽來?把個國家弄得不像國家、社會不像個社會,老百姓的生活比之舊社會好不到那裏去。舊社會雖然是盜賊四起,抓丁派夫,可讓人還能活下去。天災來了,可以逃荒遷徙,可以出去做生意,現在倒好,人人都被釘在家裏這塊土地上,風調雨順還可以吃上飯,雖然仍然不夠,總不至於餓著,而一遇上天災,就要挨餓了,而且連自救都不可能。不準有自己的地,不準出門做生意,不準做種地之外的事,甚至不叫遷移搬家,這樣的政策,老百姓不搞邪門歪道,不得空就偷拿暗裝,可能嗎?土地出來的有限啊,所以誰都想多吃多占,要活命麼。這樣一來,正氣、淳樸、厚道、誠實,這些好風氣哪裏還會有?你有了這些就要少吃甚至吃不到,就要挨餓,這能怪老百姓嗎?上麵天天要求大家都要大公無私,天天樹典型,大宣傳特宣傳,結果,弄得人人說假話,心口不一,兩麵派。連支書這樣的一級黨組織的負責人都是白天說一套晚上做一套,在自己扇自己嘴巴子的虛假中過著有時吃不上飯的日子。如果這就是永泰他們當年追求的治國之策,那麼,這到底是個什麼治國之策呢?怎麼這麼荒唐?自己不過是個義務保衛員,白天看到的晚上抓到的,都沒法處理,那麼,還保衛什麼呢?保衛員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麼。就是保衛員能處理抓到的小偷就算保衛了社會和生產了嗎?根本不是這回事麼。人都那麼窮,那麼餓,要解決根本問題才行,不然,也是沒意義的。你能都抓、都處理嗎?可什麼是根本問題呢?父親嘴上說不清楚,可他內心明白,祖先早就說過,“衣食足,知榮譽。”這根本問題也就是吃飯問題,讓老百姓富裕的問題。大家富裕了,別說支書不會來偷那點麥子,就是普通社員,還會在乎那點麥子嗎?不就是眼下青草不接,百姓家家揭不開鍋,造成了麥場上人人都拿、半夜裏支書也偷的現象嗎?而造成這青黃不接、家家斷糧的原因又是什麼呢?他又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曆朝曆代祖先都在這裏種地、生存,難道也都是年年有個青黃不接嗎?那他們為什麼那麼笨,還會把我們這些子孫後代生在這裏呢?
我的家鄉屬豫西塬上,黃土高原東緣,洛陽南岸,嵩山北麓。論起曆史文化那可是赫赫有名。這裏是河洛文化的源頭,杜甫的故鄉,是中原文化的核心地帶。但自然條件確實很差,常常是十年九旱一年澇,幾乎年年有災,月月有害。百姓一年到頭春不能避風沙,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解寒冷。四時之間,哪怕是天天麵朝黃土背朝天也難得溫飽,因為人稠地窄啊。人均不到兩畝地,種小麥年景好點一畝地收個300斤,一遇“胎裏旱”(就是在種麥時天旱無雨,底墒和土墒不足)或“搦脖旱”(就是麥子在揚花、抽穗、灌漿時節無雨)可能就隻能畝產一、二百斤甚至幾十斤或顆粒不收,玉米和穀子等秋莊稼的產量更低,風險更大。唯有紅薯是比較耐旱的作物,產量大,所以,人均兩畝地,一畝種麥子,一畝種紅薯。交公糧是愛國的體現,更是硬性指標,而且還隻能交細糧。結果,收獲的三分之二的小麥上繳了公糧,隻留下三分之一。這樣,按收成好的年景算,也不過人均留下100斤的口糧,餘下的全是紅薯。這一百斤小麥磨上90斤麵,全年吃,一人一月隻有幾斤。怪不得聽媽媽說街坊鄰居平時吃白麵都是論把、論捧的。
父親想想現實,想想古人祖上,雖然許多問題他搞不明白,但他知道,好世事不是這樣的。而他一旦認定這是世事的原因,是他所不能解決了的,他就越想越氣。很久很久之後,他冷靜下來,想,自己隨然解決不了世事問題,能不能幫一下父老鄉親們呢?“據說四八年解放軍進村的時候,村上男女老少每人手裏舉著一麵三角小紅旗,興高采烈的夾道歡迎,不就是奔著有飯吃、有衣穿、將要過上快樂幸福的日子去的麼?現在倒好,小紅旗放下40年了,變成了人人手裏寶貝一樣的舉著一把麥穗了。這太讓人心痛了。我堅決不願再看見明年青黃不接的時候還有這種現象。”他又想,“可我不願意看到這種景象又能怎麼辦呢?要是馬書記在,也許能幫我想想辦法。”他又想起馬書記,“對,去找他,當年他承諾過,隻要是糧食上的事就去找他。我的父老鄉親吃著白水煮紅薯,有的連白水煮紅薯也吃不上,你馬書記這些當大官的是有責任的,你就應當想法幫助解決。”
父親注意一定,就對媽媽說:“這個保衛員不做了。”媽媽一聽,打心眼裏高興:“不做就不做,你做這個義務保衛員,害得我是晝夜不得安生。這樣好,你少操勞,我也少操心。”
父親並沒有把支書偷麥子的事告訴媽媽,媽媽也沒有問過,但媽媽心裏跟明鏡清水似的,知道肯定出了什麼大事了,而且一定是大明支書做的。
“秀蘭,富霞的婚事定下來沒有?”父親問媽媽道。
“我也隻聽她說了個囫圇話,好像是說國慶節。”
“在退休接班的事上對不住女兒,我想她的終身大事要辦得排場些。”
“你正好說反了,俺們的閨女是個懂事的孩子,她不想事先把話說出來,就是要新事新辦,不想要那排場,不想讓我們多操心。”
“那她準備怎麼辦?”
“想旅行結婚或者到部隊上結。”
父親聽了媽媽的話,說:“這樣也好,但咱們不能就這樣圖省事怕麻煩,就不出聲了。”
“那你想咋辦?”
“她去部隊結婚固然好,我想給她做些家具,她眼下還不會隨軍,日子還是在家裏過的。”
“你想的很對。”
“所以我想去趟欒川,一是去看看德軒,二是去買些木材,當年老大結婚時,家具做的也不好,我想這次趁閨女結婚,給他兄妹四個一模一樣做四套家具。”
“那太好了,孩子們知道了不知該有多高興呢?”
就這樣父親辭去了保衛員的差事,開始張羅給我們做家具的事情,忙了三個多月。
國慶前夕,父親送姐姐到北京回來後,去了一趟南陽。
到達南陽已是下午,他就在汽車站旁邊找了家旅社住下。打聽了南陽地委所在的街道和方位,第二天一大早,便到了地委大門口,掏出懷表看了看,已經快九點了。傳達室的工作人員問他找誰,他說找地委的馬書記。
工作人員上下打量他,有些懷疑地問:“你們認識?”
父親點了點頭:“我與你們馬書記認識已經好幾十年了。”父親邊說邊掏出退體證。工作人員看了看,仍然不太相信,但還是拿起了電話,向辦公室秘書處彙報了情況。父親怕他搪塞,就站在窗口,聽他怎麼講。過了幾分鍾,傳達室人對父親說:“馬書記今天不在機關,到鎮平縣調研去了,已經去三天了,估計今天下午或者明天才能回來。”父親聽工作人員這樣說,心裏想,他可能看我是個鄉下人,在騙我。轉頭一想,“也不至於吧?”便對工作人員說:“同誌,請你把我的名子說給馬書記身邊的工作人員,讓他們把我的名子寫一下,放到馬書記辦公桌上,行嗎?”
工作人員急了,說:“老同誌,你是不太相信我吧?馬書記真是下鎮平調研了。”
“我咋能不相信你呢,我隻是想讓他知道我來過這裏了。”
“好,我一定照你說的去做,把你的名字告訴地委辦公室秘書處。”
父親謝了地委傳達室的人又回到旅社。他原來隻登記了兩天,現在看來要等幾天了,就又交了押金續了三天。辦完了手續,他從旅社出來,按照旅社服務員的話去了臥龍崗,瞻仰了他崇拜的諸葛亮的故居。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了地委大門口,因為還沒有到上班時間,就坐在大門口旁邊的一棵老槐樹下邊。到了七點五十分,上班的人陸續地進入大院,有徒步的,有騎自行車的,也有坐小轎車的。突然一輛黑色小轎車停在他身邊,他從那石上站了起來,心裏納悶,想:“是誰的車這麼蠻橫,眼看我坐在這還停在這裏。”突然他聽見有人在喊他:“振傑!”他先是一愣,發現聲音是從車裏發出來的,隨著一聲關門聲,他看見馬書記從車上下來了。
兩人見麵,馬書記緊緊地握住父親的手:“你怎麼來了?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
“走,上車,隨我到辦公室吧。”
“馬書記,你忙不忙?上午有沒有什麼要緊的事?”
“老兄弟啊,這一別就是十來年,所以,再忙也要見你,走吧。”
父親隨他上車進了大院,到了他的辦公室。馬書記讓父親坐在沙發上,看到了桌子上的一張紙,便念道:“周振傑。”
父親把昨天的事說了一下,又誇獎了傳達室工作人辦事認真、實在。
“馬書記,”父親喝了口茶說,“我現在退休了,是個閑人,和你不同,所以不想耽誤你很多時間,一是來看看你,二是想托你辦個事,如果為難就不要勉強。”
“振傑,你說吧,是不是又要買糧食?”
“馬書記,你就是個當書記、當大官的有才能人,跟諸葛亮一樣,料事如神哪!”
“什麼料事如神,你忘了你說的話,找我沒二事,就是買糧食。”
“那多年了,我也就這麼一說,哪想真會找你買糧食啊?一輩子不再找你買糧食才是我的心願。可誰知,還是不得不找你。馬書記,雖然是買糧食,但與上次不同,上次難為你了,這次決不難為你,如果違犯政策,或者可能讓你犯錯誤,你給我弄來糧食我也不拉,因為現在的年景比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好多了。”
“振傑,別說了,我知道,就是年景好一點,你和你的鄉親們仍然還有過不去的坎,不然,你一般情況也不會來找我。糧食就是要人吃的,現在國家管糧食也不像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了,沒那麼嚴格了。你說吧。”
父親便把退休回到老家一年多的情況簡單給他作了介紹。馬書記問父親道:“振傑,你的想法是什麼?”
“不滿你說,如果你不為難,我想每年春節後都從這兒買一兩萬斤小麥,以解全村父老鄉親青草不接的季節挨餓之苦。”
“振傑啊,你的想法我理解,可每年都這樣做,我不能給你打保票。我也六十二歲了,我記得我比你還大一歲,如果我退休了,就不行了。我想你也不會為難我,所以先說你這一次來想要多少吧。”
“馬書記,我這次來沒想立即就辦,隻想問問你能不能辦,如果能辦,我想過了春節之後再來辦理提貨手續。”
“振傑,你既然來了,我勸你就辦了手續,因為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你如果等到過了春節來,恐怕就辦不成了。”
“為什麼?”父親有些納悶。
“振傑啊,我過幾天也該正式退休了,你這叫趕的好不如趕得巧。不要說過了年,就是幾天後,這事恐怕就不好辦了。”
“這樣啊?”父親恍然大悟,“既然如此,馬書記,那就算了,別給你增加麻煩了。我這次來也沒帶錢,也沒跟村子裏的領導說。何況現在把糧食弄回去,分了,等到過了年又沒有了。”
“那還不好辦,你先把小麥封存起來,等到明年三、四月份再分不成?”
“錢咋辦,人家肯賒帳嗎?”
“那還不好說,有我在。要不我先給你墊上?”
“那怎麼成?”
“我還會怕你不還嗎?就是不還,我也能墊得起,算是我給西候村的父老鄉親們的一點心意吧。我當年在那住了一年多,老鄉們對我可是很好啊。”
“馬書記,瓜是瓜,菜是菜,一宗歸一宗,哪能這樣呢?”
“別憂豫了,就這樣說吧。能幫你辦一件事,也了卻了我的一樁心願,要不然,我這一輩子都覺得欠你太多,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馬書記,你這樣說是太客氣了,我振傑是啥人,你還不了解嗎?”
“我了解,正是因為太了解,才這樣做。幾十年了,你一直沒給過我機會,也算給了我一次機會吧。”
父親看馬書記是一番好意,如果再不答應下來,就是對他的不信任甚至是傷害了,就說:“恭敬不如從命。馬書記,就按你的意見辦吧。不過我再問一句,現在形勢雖然有了變化,糧食管得不像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了,可這糧食政策還沒變,糧食仍然是戰略物資,嚴禁買賣。你這樣做會不會又犯一次錯誤?”
“你說得對,糧食仍然是國家明確規定嚴禁格控製市場流通的緊缺物資。但這一次我不會再寫檢查了,隻要你不把這些糧食高價出售,就不會有任何問題。我相信你該不會去出售吧。”
“這你一百個放心,絕不會多收一分錢。”
“正是對你的信任,我才會這樣做,換個別人,我還真的要謹慎的想一想呢?就這樣吧,振傑,你和我的秘書一塊先去把旅社的手續退了,住到地委招待所,安置好後在那等我。我把糧食局的同誌找來安排好,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晚上去招待所找你,咱倆得好好喝兩杯。”
大約六點鍾,張書記帶著他的夫人一塊來到招待所。父親請他們二位坐定,馬書記便從公文包裏掏出發票說:“振傑,糧食局長非常給我麵子,你猜人家給你的什麼價格?”
“什麼價?張書記,我隻知道現在市場上是三毛八、三毛九,就是四毛一斤也買過。”
“你看看這是啥價?”
父親接過提貨三聯單一看,大吃一驚:“兩毛六,這是啥價格?”父親簡直不相信眼前的現實。
“對,兩毛六,這是出庫價,比計劃調撥價還要低兩分。”
“馬書記,太謝謝你了。”父親激動的說。
“振傑啊,這件事你不要謝我,你要感謝的是她。”馬書記邊說邊指指與他一起進來的女同誌,說,“就是我的太太。”
“是嘛?那、那,太謝謝了。”父親看著馬書記的太太,還是有些不太明白。
“我告訴你吧,他不僅是我的夫人,還是糧食局長。”
“哦?”父親激動的說:“馬書記,這輩子該我餓不死,隻要沒了糧食,就有糧食局長來幫我。局長,我代表我們村1000多口父老相親衷心地感謝你。”
“你別客氣,我家老馬給我打電話,明確說是一個叫周振傑的老朋友希望能買一萬斤小麥,要我一定要用政策法律許可的最低價格給你,我哪敢怠慢啊。咱們雖然沒見過麵,但平時沒少聽老馬說你,知道你們兩個是幾十年的朋友,也了解你的為人和脾氣,所以,我當家的不說,我也要安排這個價格。手續我已辦完,錢是我們墊付的,按照我家書記大人的安排,車我也安排好了,啥時走去倉庫提就成了。”
父親感動得一時不知說啥為好:“馬書記,我給你打個借條,這錢我幾天之內就給你送來。”
“什麼錢不錢,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就算我謝謝西侯村的老鄉們了。”
“啥話,這絕對不成,我知道怎麼處理的,你甭管了。”
“既然你知道怎麼辦,這借條你就別打了,何況你會寫借條嗎?誰不知道你是個睜眼瞎啊。”
“哈哈哈!”父親大笑了起來。
晚飯在招待所餐廳,父親與馬書記膝相觸、杯相碰,話闊別之情,直到夜深。
在談話間,馬書記告訴父親,也許不必每年都為糧食發愁了,國家已經認識到過去的政策錯誤,認識到要調整和糾正農村政策了。國家形勢會變的,會好起來的,老百姓會好起來的,“振傑,你就等著瞧吧。到時候即使我沒退休,再也不用找我買糧食了。”馬書記自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