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辦完退休手續後和媽媽一道看望了外公外婆,拜別了所有的親朋好友,向他生活了四十四年的山山水水一一惜別,然後回到了闊別四十四年的故鄉。因為奶奶的那句“兒啊,世事不變,你可千萬別回來”,這位遊子在外漂泊了四十四年,現在世事變了,不管變得老百姓是否真的幸福了,總歸是不拉壯丁了,不怕兵匪刀客了,不用逃向大山深處了。
如果世事不變,遊子縱使老了,恐怕也難以安全返鄉。
村頭,滿頭白發的奶奶帶領全家老少,村支書帶領村幹部,生產隊長帶領著隊裏的老少爺們,來到村口迎接父親。村子裏熱鬧極了,又是放鞭炮,又是吹鎖呐,象迎接新娘似的迎接父親。
父親拉起奶奶的手,奶奶摸起父親的臉,四眼相對望,一對母子已經都是老人了,百感交集中,都止不住地流了淚。
“二秀,這一回可不走了吧?”奶奶說。
“娘,不走了,再也不會走了。”
“這就好,這就好。”奶奶喃喃地重複著,那種臉色,那種眼神,雖然帶著淚,但無異是表達著一種幸福。
晚上,村子裏為迎接父親回來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全村老少聚集在小學前邊的空地上,觀看電影。村支部在支書大明哥家擺了一桌酒席宴請父親。父親在飯前把組織的介紹信遞給了大明哥,說:“今後,我又是咱們村的村民了,希望支書給我分派工作。”
大明哥說:“振傑叔,你是退休返鄉、告老還鄉,是回來休息的,還給你什麼工作?”
“大明——不,支書,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就是歇不住,閑不住。你看我這身骨頭,也沒什麼毛病,還能幹些活,閑著不是要閑出毛病來了?不過你們放心,我無論幹啥活,一不要工資,二不要工分,因為國家給我的退休金足夠了。”
“振傑叔,你幾十年不在家了,回來了,哪能還給你派活?村子裏也沒啥要緊的活,一年四委春種夏管秋收冬藏,年複一年月複一月,雖然現在是新社會,但咱們還是老樣子:種地收莊稼。你年紀大了,就不用幹什麼了,走走親戚,看看朋友,你沒聽人家說:退休退休,轉轉悠悠。”
支書大明哥的一席話把父親和在場的幾個村幹部都逗笑了。
“那不成啊,我這個人一身的賤毛病,不幹些活、做些事,憋不死也會悶死的。”父親笑著說,“你給我派點活,是在幫我調理身體呢,我得謝謝你。你放心,隻要是我能幹的,一定會幹好,不出漏子。”
“那,”大明哥說,“這樣吧,你如果真的閑不住,等過了年我給你找個活幹,這年前幾個月你就先歇歇,走走親戚,看看朋友。多少年不在家了,總得熟悉熟悉啊。”
父親同意了。
就這樣過了春節,父親就去找村支書了,說:“大明,你說的話我可沒忘掉啊。”
大明哥笑著說:“振傑叔,我說的什麼話?”
“你說的,過了年給我找個活幹麼。你不知道這幾個月可難過了,親友讓我一個月串完了,接下來整天閑著。這人哪,不可一日無事,不然硬是要閑出病來。你無論如何得給我找個活。”
“我還當是啥大事呢。”支書笑著說,“想幹活那還不容易,你是想搖耬還是想放滾?”
“這個?這還真難住我了。”父親撓撓白發,笑了,說:“這莊稼地裏的活,我還真是一竅不通。搖耬和放滾對我來說確實難了點,但喂牲口趕大車可是我的老本行。你可別忘了,欒川縣運輸站是經我手建起來的。”
“這我哪能忘。咱村九個生產隊九輛大膠車不都是通過你買的二手車麼。你老現在還能吆喝牲口、揮起鞭子嗎?”
“咋不能?隻要你讓我幹,絕對沒問題。”
“振傑叔,想幹活可以,但我絕不會讓你去趕大車了。咱們村,坡又徒,路又不好走,不要說你,全村的車把式五十歲以上的一個也沒有了。”
“那你讓我幹什麼呢?我看了,我可隻能幹這個。”
“我給你想好了。村子裏有個保衛組,冬天巡巡夜,農忙時節看看莊稼。你真的歇不住,就做個保衛員吧。不過,你也不用像他們一樣,晝夜排班,幹個長白班就成了。”
“好,這個活我能幹。”父親高興地說。
“那就這麼定了,回頭我跟治安主任說一下,保衛組十來個人,歸他管。”
自從父親當上保衛員之後,可上勁了。上任時還沒出正月,天還冷著,人家治安委員也沒給他排夜班,可他每天淩晨三點出崗,一直到晚上七點,早上和中午飯都讓媽媽給他送去。
媽媽告訴他,這保衛員不是你一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是一班子人一年四季的事。你要從容些,更何況是六十歲的人了,不比年輕人,要悠著點。
父親認為,他當上保衛員那天,治安委員對他講,別看咱村不大,隻有1000多口人,但樹欲靜而風不止,階級鬥爭相當複雜。光地富反壞右之類的就有幾十個,加上他們的家庭子女,足有100多個。所以,我們不能掉以輕心,保衛員責任大,保護著一村人的安全呢。什麼地富反壞右?帶個帽子就一定是壞人?沒戴帽子的就一定是好人?這也太像小孩子看問題了吧?父親不認可治安員的說法,但剛弄個活幹著,來到人家的手下,不能上來就跟人家抬杠吧?所以,他高高興興地上崗了,而且是那麼的盡職盡責。盡職盡責本來就是父親一輩子恪守的原則,他認為,既然當上了保衛員,就要當個人用,不能隻占個虛位。
保衛員的主要任務是防盜。冬春時節天短夜長,防止偷雞摸狗,夏秋季節保護莊稼。所以,冬春在村子裏巡夜,所有保衛員晚上都住在保衛室裏,從晚上七八點開始,兩人一班走街串巷,敲梆打更。而到了夏秋季節,保衛員住在田間地頭的庵子裏。這玉米杆搭成的庵子都坐落在田地的較高處,功能和炮樓、哨所一樣。五六個庵子,把全村的土地盡收眼底。一到春末夏初,小麥抽穗飽肚時,保衛員就二人一組從村子裏搬到庵子裏。保衛員白天睡覺,晚上實行全夜定點瞭望,看管自己轄區的麥田。麥子收割上場以後,保衛員又集中在打麥場上,白天防火,晚上護場看麥,保證顆粒歸倉。到了秋莊稼收獲季節,從摘棉花到摘豆角,從收玉米到挖紅薯,這一過程又長又複雜,縱橫整個秋天。棉花豆角是一薦一薦的收,玉米和紅薯從開始結果到收獲都要精心看護。此外,還要看護蔬菜瓜果。所以,盡管媽媽不斷地勸說父親悠著點,可他一點也不敢懈怠馬虎,兢兢業業,準時準點,跟年輕人一樣的獨當一麵。
一冬一春就在父親和他的同事們的保衛下,安全度過了。轉眼到了夏收季節,按照治安主任的安排,所有保衛員全部集中在打麥場上。全村共有九個生產隊,但打麥場隻有四個。本著回避原則,父親被分配到第六生產隊的打麥場值夜班護場。
護場的庵子與田地裏的不同,為了防火,頂子不用玉米杆而是個鐵皮亭子,位置又選在麥場旁邊的高處。父親無論到哪裏定崗,都是恪盡職守。自從進入麥場之後,他讓媽媽一天三頓飯全部送,一時一刻也不離開崗位。
媽媽提醒他,這些年老百姓們的生活不是很好,尤其麥收前青黃不接的這一段,是一年最難熬的日子,好多人家都是白水煮紅薯。麥子開鐮前後,老人小孩手裏掐把麥穗的現象很普通,多少年了,保衛員大都是睜隻眼閉隻眼,你第一年做保衛員,也不要太認真,隻要不是大抱的拿,就把眼閉上。
媽媽的話,父親開始不以為然,可到了收麥現場,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這哪是老人小孩,幾乎是人手一把。他看著其他保衛員,大家都環顧左右而言他,眼前的事就像根本沒發生。一天是這樣,兩天是這樣,到了第三天,他終於忍不住了,便從崗亭子裏出來,站在路邊,收工的人們人人手裏都拿了一把麥子,有的好像沒看見他,有的還笑嘻嘻的同他打著招呼。晚上媽媽來給他送飯時,他一臉的鬱悶,媽媽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沒好氣的說:“你跟我說隻是老人小孩拿一點,可這是男女老少人人一大把,我算了筆帳,一人手裏沒半斤也有四兩,這一天就有幾百斤。我不是憐惜這麥子,我擔心的是風氣。”
媽媽苦笑道:“你也別太較真,想當年運輸站有人偷飼料比這數量大得多,你不也主張寬大處理嗎?這與風氣無關。”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便站在路邊,本來我是想讓人們把麥子統統放下,正要開口,想起你說的話,看著眼前的事,我忍著沒開口。”父親無奈的說,“可這樣下去,可真是個大事啊!會給集體掏空的。這對那些沒有機會拿麥子的家庭也不公平啊?村支部的領導難道都不知道嗎?”
“這些事是禿頭上的虱子,誰沒看見?我就知道你看不慣,所以才給你打了預防針。”
“如果不是你提前對我說,我早就忍不住了。即便如此,這種情況也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我得跟村支書反映一下。”
“你別無事找事,自尋煩惱了。村幹部早就知道,年年如此,誰願意為這事去得罪這麼多人?法不責眾啊!”
“那照你說就沒辦法了?”
“有!從今天起,你白天在家睡覺,不出來。這就叫眼不見為淨。反正保衛員主要是值夜班看麥場,大麥垛不失火、不被盜就成了。”
父親聽了媽媽的話,覺得有道理,如果成群結隊的人在他眼皮底下每人像手拿一束鮮花似的拿著一把麥穗,他無論如何也看不下去,可把每人手裏的麥子都收掉也不現實。唉,秀蘭說得對,還不如眼不見心不亂呢。
那天,白天父親遵媽媽之言在家呆一天,哪也沒去。媽媽看他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樣子,實在好笑,便說:“振傑,你既然睡不著,還有十來斤陳麥和三斤小豆,不如咱倆推磨吧。”
父親就和媽媽一邊推磨一邊聊家常。
媽媽說:“你離開老家已經四五十年了,人和事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你剛回來,得適應一段時間。”
父親點點頭說:“要說熟悉,你比我強多了。”
“這轉眼工夫,我從欒川回來也二十多年了。”媽媽說,“剛回來時,人生地不熟,也碰過不少釘子,鬧過不少笑話。是咱娘,口對口、手對手的教我怎樣做事、怎樣做人。因此啊,這二十年來,街坊鄰居,沒有人不高看三分。這裏邊當然也有你的功勞。現在你回來了,這全村老少看見你沒有不敬仰的,你可得拿捏好,千萬別幹傻事。”
“我也知道全村的老少爺們都十分抬舉我,可我總覺得這風氣不能壞,咱們已年過六旬,土都快到脖子的人,就算了,可下輩子孫看到這些會怎麼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