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7、告老還鄉(3 / 3)

是的,那個挑水人就是村支書大明哥。

父親坐在崗亭邊。他在苦悶、不解、憤怒中思考起來。一個村的黨支部書記啊,管著一個村一千多口人呢。不是天天接受黨的教育麼?不是天天開會教育別人麼?社員們遇事、遭到不公平,都到他那裏去評理,把他看作是公平、正義和正直的化身,可這內心,這背地裏怎麼是這樣的不幹淨呢?這支書雖然不是幹部,可也有工資可拿,雖然很少,總比農民社員強吧?不至於也天天是白水煮紅薯吧?這兩半桶麥子值個什麼呢?你為了這點麥子,不惜冒著丟人、丟官的巨大風險,合算麼?這如果不是你貪心、愛占小便宜,就是你家確實過得難。如果一個支書家日子都這麼難,那普通老百姓家該是何等的艱難啊?更不要說那些個被打倒的可憐的地富反壞右了,他們的日子是咋熬的呢?這或許不僅僅是人品問題,也不是世道的不公平,這一定是世事出了問題,是永泰、趙書記、馬書記他們信的那個主義不對勁。或許他們當年在冷水的那個實驗本就是胡來。永泰啊,好兄弟,你看看吧,你那實驗已推廣幾十年了,現如今,一個村支書還會冒著損名譽、丟官帽的風險去偷那點麥子,這不就說明那實驗是失敗的麼?不就說明昌泰是對的麼?……

父親想了很久很久。

太陽一露臉,媽媽就把早飯給父親送來了。

媽媽看見父親一個人坐在亭子外邊,兩眼目不轉睛地看著井台。

“這麼大清早,誰來打水了?”媽媽邊問邊給父親拿著籃子裏的餅。

“還有誰?支書。”父親還沒從憤怒和鬱悶中走出來。

媽媽一聽“支書”兩個字,馬上心有所悟,說:“他起這麼早?”

“沒想到他會起得這麼早。如你所說,他是無利不起早。”父親脫口說出。

媽媽一聽父親的口氣,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便沒向下問。

“快吃飯吧,是咱娘給你烙的大油餅,炒的芥菜絲。”

“你也一塊吃吧。”父親知道媽媽肯定也沒吃飯,也為了讓媽媽知道他內心已經平靜。

媽媽內心清楚的跟鏡子似的,所以,他們兩個都沒有把話說明。

經過一整天的思考,父親打定主意。他想,如果支書從此打住,再也沒讓他發現,他就裝著這件事壓根都沒有發生,也不會影響他在父親心目中的形象。人都有三昏迷,一輩子幾十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誰能保證不犯一點錯誤?一時一事不能代表一個人的全部。何況犯這錯雖不可原諒,但也是“難”和“苦”這兩個字逼的啊。

支書大明哥在人們的心目中就是一個溫文爾雅、通情達理的好人形象,父親因此也很喜歡他,決定放過他這一次。

“雖然我喜歡他,但如果他再讓我抓住,那我就不客氣了。”父親想。

新的一夜平安無事。

一連幾夜也都沒有意外情況發生。漸漸地,父親把心放在肚裏了。

誰知到了第五天,事情又發生了。

情況和上次一模一樣。隻是大明哥這回沒有那麼幸運了,正當他把壓塑料布的磚頭放好,拿起鉤膽準備起挑的時候,父親已經站在他的身邊,而且捺住了一隻水桶。

“大明,怎麼又是你?你上次那輛半桶麥子這麼快就吃完了?”父親即失望又憤恨地說。

“振傑叔,你不是睡了嗎?”支書並沒像父親想像的尷尬,而是相當的平靜,這完全出乎父親的想像。

“大明,你怎麼忘記了你自己的身份了?”

“振傑叔,我沒有忘記。”大明哥依然平靜。

“怎麼沒有?你這種行為符合支書的身份嗎?一個支書,犯得著偷這點蠅頭小利嗎?”

“唉,振傑叔,我上有老,下有小,難得很哪!”

“你是上有老,下有小,但再窮也不能這樣吧?你能比普通社員還窮?比地富反壞右還難?他們一斤麥子也沒拿,難道要餓死?”

“振傑叔,你剛回來時間不長,不太了解情況,等以後日子久了,你就慢慢適應了。那時我給你解釋。”

“適應?這種情況到任何時候我都不會適應。”

“那你準備怎麼辦?把我彙報給治安處,還是……”

“大明,你難道就不怕我吆喝一聲,全村的社員老百姓都過來,你的臉往哪安放?”

“你咋不吆喝呢?”

“我給你留麵子呢”

“留麵子?真留麵子你就不會這樣做,你再睡幾分鍾不就過去了嗎?”

“對,我要是像上一次那樣也許就沒事了,可你也就永遠不會停下來。這樣你就在背離一個支書、背離一個好人的路上越走越遠了。那天我第一次放過你,就想著你家或許很難,人在難中,就容易犯錯,誰還不犯錯呢?那兩半桶麥子,也夠你家吃到分小麥了,你不會再犯錯了。可沒想到,今兒個你又來了,從我今兒個看你又來了的那一刻起,我就非常後悔。”

“那你打算怎麼辦?你還敢把我捆起來送到公社去嗎?你可知道後果?”

“大明!”父親本來隻希望他能認錯,也就算了,可一聽他竟說出這樣的話,就氣上加氣,怒上加怒,說:“你這是威脅我嗎?你這孩子全不知我的用心。這之前,我是那麼的喜歡你,你知書達理,和和氣氣,是個支書模樣。沒想到你這麼昏頭。我告訴你,你振傑叔可不是三歲小孩,也不是傻子,雖然沒有多少文化,這公社的、縣上的、地區的包括省裏的領導也見過幾個,你這句能嚇到我嗎?我告訴你,不要等什麼我‘適應’了,你今天就得給我說個清楚,你不說個所以然來,還真不行呢?”

支書見父親並沒有被他嚇到,知道他麵前的這個保衛員與村子裏的所有保衛員完全不同,如果繼續使橫怕沒有好果子吃,反而會把事情鬧大。想到這裏,便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異常和藹而又作沉痛狀,說:“振傑叔,你不知道我也有一肚子的苦水和難處,全家七八口,上有老下有小,不能說像舊社會那樣糠菜半分糧,但一年中特別是這青黃不接的時候,也是經常揭不開鍋呀!”

父親聽了他這幾句話,知道自己先前的判斷是對的,世事不好,支書家也難過。就心軟下來:“你是支書,就是再難,也不能做這樣的事啊。”

“這也是沒辦法呀!”

“說句心裏話,我回來不長,就聽到村子裏的一些事,心裏很不是滋味。說是新社會,新世事兒,可家家無糧食,人人吃不飽,尤其是這麥收時節,收工回來,人人都拿一把麥穗,雖然是因為窮,可窮就是做這種低下事、丟人事的理由嗎?我當保衛員,治安主任說我們村地富反壞右多,階級鬥爭複雜。可這些天我看了,地富反壞右沒有一個偷拿盜取的,規矩得很。明拿暗偷致使鬥爭複雜的恰是我們那些貧下中農和你這樣的黨員幹部!這裏麵很多就是我們周家的人。我不說別的,就這風氣,就有辱咱們祖先周敦頤傳下的蓮花氣節、純潔門風。你身為一村支書,不僅不匡扶周家門風,反而……你讓我咋說你好呢!”

“振傑叔,你有退休金,當然不會沒飯吃。可你也別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站著說話不腰疼啊?讓你三天不吃飯試試?”

“你有過三天不吃飯嗎?你沒有,我有。所以,你這話搶白別人可能是對的,搶白我,瞄錯了靶子。我十五歲時逃荒從家裏跑出去,隻帶了我娘給我烙的幾個油餅,三天之後就沒吃沒喝了,一直到二十歲,我一直過著少吃沒穿的日子,可我始終堅持一不偷搶,二不要飯,憑力氣幹活,讓自己活下去。說這話你可能不信,但你可以去欒川一帶打聽一下,是不是這樣,我給你來回路費。你振傑叔一輩子不識字,沒文化,缺吃少穿,但有的是骨氣、正氣、義氣,在這三氣上,你叔富得很。這氣從哪裏來?是從祖先那傳下來的。我小的時候,你太爺他們在祠堂裏每年主持家族祭奠和會議,告誡周家子孫一定要正直、有骨氣,要像蓮花一樣不被泥巴汙染了,你有文化,當然也知道這些祖上傳下來的家風,誰知你身為支書,也還這樣,你學的文化知識怎麼就沒學到骨子裏去?”

“好、好、好,你有骨氣,有氣節,我賤,有辱家風,可以吧?可是,振傑叔,你想過沒有,現在就是也有人被逼離開了家,用你那時的生存方法,能活下去嗎?不是馬上就把你遣送回來,就是餓死在外麵。天天說形勢大好,可老百姓就是天天不飽。這上千號人,就釘死在這兩千多畝坑坑窪窪、靠天吃飯的黃土上,除了種地,啥也不叫幹,怎麼能刨出個人人飽的肚子?不可能麼!人餓喪誌,馬餓啃韁。稍微有點法子,會做這樣的丟人現眼的事?你也別再羅嗦了,天也快亮了,你準備把我怎麼辦?”

大明哥的這幾句話算是擊中了父親的要害。一件事情,他們竟想到了共同的原因,也算是一種共鳴了。“是啊,現在的世事,就是讓大明懷揣一條繩子,在坡邊幫人拉坡掙饃,也不可能了;或者,給他一條扁擔,也當不成挑夫了。不準做生意,沒有生意人,哪有貨物要運、要上坡呢?”想到這裏,他的氣憤消了許多。

“大明,說句心裏話,我也能理解你的難處,可這樣下去並不是辦法。你是支書,是全村的主心骨,就是一麵旗幟,你的一舉一動都影響著別人呢。我不想讓你做黑色的旗,要你做一麵紅色的旗,你懂嗎?也就是,你應當想想辦法,讓鄉親們吃飽肚子,不再把一把麥子看得金子一樣。現在,我不想扯去你這麵旗,你要能真心認識錯誤並保證以後不再做這類事情,然後去想法讓大家能吃飽肚子,讓鄉親們不再稀罕白麵蒸饃,我就當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大明聽了父親的話,很是感動,趕緊指天誓地,說:“好,好,我會努力想法子。現在,我對天發誓,我向你保證,振傑叔,我今後決不再做這樣的事了!”

“真的嗎?”父親看他此話覺得並不是發自內心。

“振傑叔,你還要讓我給你寫個保證不成?”

“按理是應該讓你寫,不過我認為沒那個必要,男子漢大丈夫,憑心為證,你要說到做到就行了。”父親邊說邊掂起水桶連水帶麥籽都倒進身邊防火水缸裏,然後指指空桶說“你去再打兩桶水,挑上走吧,這個早上我會把麥子涼幹的。”

大明哥看看父親,尷尬地說:“振傑叔,我希望你能……”

“放心吧,我不是說過了嗎。但是如果再讓我逮住,那我就真的會不客氣了。”

父親看著他又去水囤井台上打了兩桶水,挑起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