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7、告老還鄉(2 / 3)

“別想那麼遠,我就知道你為這事放不下心。這跟風氣無關,古人有句話叫‘衣食足知榮辱’,我記得當年你對那些刀客強盜截路劫財人的,不也是很寬容的嗎?你不是常說,世事不好,逼良為娼嗎?”

“一小把麥子都看得跟命一樣,我看這當今世事也不咋滴,如果好,誰還在乎這點東西?做這樣的丟人現眼的事?幾十年了,我看,這好世事離我們還遠著呢。”

“你可千萬別亂講,當今誰敢說世事不好?隻能說年景不好,何況也沒有什麼刀客,隻不過是一把麥穗而已,千萬別上綱上線。”

“這家家戶戶紅薯煮白水,那村幹部總得想想辦法,幫助大家渡過這青黃不接的時光麼。”

“村幹部能有啥法?公社、縣裏都沒法。所以,大家拿把麥子,把白水變成麵湯,已成為習慣。別說村幹部了,你沒看縣裏、公社裏的工作隊員看見也裝沒看見?所以,除了地主反壞右五類分子和家屬子弟以外,其他貧下中農都拿,你沒看連村幹部的老婆、孩子也都如此。”

“所以,這對地富反壞右就不公平。人家也是人,也是一樣出工出力,為啥就不許人家也把白水改成麵湯?所以我就覺得,這才是嚴重的問題!”

“嚴重問題?這才是毛毛雨,嚴重的你還沒看出來呢。”

“這掏空集體、製造不公還不嚴重?”

“公平不公平咱不說,那是政策的事。就說這掏空集體,僅僅是幹活的部分老百姓嗎?不,是全民!民不就是民嗎?隻能是這樣的小吃小占。民又不是官。”

“怎麼,你說全民?還有官?”父親吃驚的連腳都停下了。

“振傑,咱推得也累了,坐下來歇會兒。”

媽媽遞給父親毛巾,二人坐了下來。

“秀蘭,你說幹部也參與?我可沒看見誰有這行為,你可別亂說。”

“亂說,我是亂說的人嗎?開始聽人家說我也不信,就問富霞。富霞說:‘媽,我也是村幹部,你見我往家裏拿過東西嗎?’我想想也是,就不信了。後來聽人說的多了,我又問她,她又說了一句:‘媽,村幹部也是人,也得吃五穀雜糧。’你說說閨女說這話啥意思?”

“這話也說明不了村幹部就有不規行為。”父親還心存不甘,希望幹部都是規矩人。

“可日子長了,街坊鄰居都有鼻子有眼,能看會聞,你就不能不信了。”

“什麼有鼻子有眼,都看見啥、聞到啥?你說來我聽聽。”

“好,就拿你們保衛員來說吧,你可知道,保衛員這活在村上可算是除了民辦教師外最好的活了。老師不是誰都能當的,得有些學問。可這保衛員就不同了,村裏的年輕人誰不想當?能當上又能連續當幾年的更不容易。”媽媽說到這裏,看看父親,父親正聽得入神,見媽停下來便急著說:“快說呀!”媽媽接著說:“當保衛員不僅要身體好,而且要機靈動腦子,要想當上得有村幹部推薦,當上以後還要會察言觀色,心眼一定不能太實,比如說,支書、村長等村幹部晚上會時常查崗,要查到你,你會怎麼辦?”媽媽突然話頭一轉,竟讓父親來的現身說法:“還用說?不要說在值班,就是平常我睡的也不死,一有動靜馬上就醒了,你還不清楚?所以,我會查問是誰,幹什麼的。”

“錯了。如果你碰上支書、村長等村幹部查崗,千萬不要把眼睛睜開,而且把呼嚕打得震天響最好,那麼他們就會對你有好印象,日子久了,他們會在治安主任那裏說你表現好,你的保衛員位置就做牢固了。如果看見支書、村長這些人來查崗,眼睛睜得大,瞪得圓,他們就不高興了。次數多了,他們會向治安主任說,這個保衛員不行,做表麵文章,言行不一,不可靠。治安主任會在不久的時間裏把你換掉。”

“這是為什麼?”父親越聽越納悶。

“他們來查崗是有目的的。深更半夜不睡覺,你以為支書是為老百姓的安穩而睡不著嗎?錯了,沒利誰會早起啊?他們來查崗是看你們有沒有眼色,如果一個個鼻聲大作,他們便順手牽羊,把能拿的就順手拿走了。”

“什麼?”父親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也別太緊張,我開始也不相信,後來不止一個兩個被罷免的保衛員都這麼說,我也不得不信了。”

“秀蘭,你知道我曆來是隻相信眼睛,不相信耳朵。”

“那正好,這些天你值夜班,說不定那天你就會碰上的,讓你驗證一下,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不過我提醒你兩條,一是如果真的碰上支書等村幹部來查崗,你就來個順水推舟,看看他下步會做啥,二是如果你真的看見什麼了,千萬就當沒看見,千萬別幹傻事。多少年來人家對咱全家可是一直很好,看見我從來都是不笑不說話,不叫嬸子不說話。你可千萬不能心血來潮,辦出沒法收場的事。”

父親聽媽媽說這一席話,心中如亂麻一團。

後晌,父親就讓媽媽早點給他做飯,不到四點他就去了崗亭。大約兩個小時,人們陸續收工,父親在亭子上看得清清楚楚,成群結隊收工回家的社員仍然我行我素,一人手裏一把麥穗。他看著發呆,但他沒有走出崗亭半步。

太陽還有一杆高就落山了,刮起了一陣風,打麥場上頓時沸騰起來。“有風了!”“風來了!”麥場上的大人小孩都很興奮。

麥子從地裏到場裏之後,麥收的重心就從田地上轉移到打麥場上了。按照生產隊長的分工,在收麥的第一階段是男女老少齊上陣,全部集中在麥田裏,迅速掀起割麥高潮。大約三到五天,有三分之二的麥子已被紮成捆,運到打麥場上,搭成麥垛,等田地裏收割的差不多時,中心就轉移了,轉移到第二階段的重心:打麥場。於是,青壯勞動力都將轉移到麥場上。當年打麥機脫粒機都還很少,基本上是用傳統的滾碾式進行脫粒。其過程是:上午拆垛曬麥,攤鋪到麥場上,這是,麥子多少還帶些青氣,因為有濕度,麥籽不容易從穗殼裏脫出來,要曬上一段時間。大都是早上把麥子攤在打麥場上一直曬到下午兩點左右,開始用牲口拉著石滾碾壓,三個小時後,再把上邊的麥草抖過去,麥籽和麥糠就留在下邊了。這時就等著風來,隻要風來,就可以揚場了。此時天氣總是作怪,有時候一連幾天都沒有風。但有時又很幫忙,你剛剛掠過麥草,清理去麥秸,風就來了。而此時,麥場就如同全村人的俱樂部,男女老少都集聚在麥場上,幹活的幹活,玩耍的玩耍。所以,風一來,大人孩子都歡騰起來,呼叫起來。這風還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需是能正好將揚起的麥子與麥草分離又不至於把麥子也刮走。這不,今天的風就特別好,正適合揚場,因而揚場正式開始了。父親剛剛坐在崗亭裏,便聽到隨著一鍁鍁麥子的揚起落下,麥場上傳來一陣陣的呐喊聲,麥場上所有的人都進入興奮狀態。揚場是技術活,又是出力活,是要由有經驗、有技術的壯年勞動力擔當的,老人、小孩隻做一些輔助性的活兒。之所以吹呼雀躍,是因為一木鍁下去,馬上就看到新麥子了,大家都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之中的緣故。

大約一個小時左右,場揚完了,一大堆金燦燦的麥子出現了。鄉親們圍在麥堆旁邊,老人抓起一把,放在手心裏,讚不絕口地說:“好收成,好收成,這麥籽像石榴籽一樣。”大家夥你一言我一語的,高興的樣子無法言表。

隊長走過來,會計和保管拿著皮尺來測量麥堆的周長,計算著麥堆的重量,換算出畝產,計算今年的產量是增收還是減收,心裏還盤算著分配方案。

不知不覺夜幕降臨了,全隊的社員不分男女老少仍圍著隊長,不願意離去。

這時,隊長發話了:“剛才我們幾個合計過了,今年的麥子畝產大約在350斤左右,比去年或許會多一成,分配還是老方案:先國家,後集體,然後個人。今晚大隊就開會,明天統一的方案出來之後,咱們就會盡快分麥的。今天不早了,大家都幹了一天了,都回去吃飯吧。”

聽了隊長的話,社員們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打麥場。

幾名隊幹部從場屋裏拿出塑料布在麥堆上邊蒙了一層,周邊用磚頭壓住之後,上邊用麥捆蓋了起來。

隊長又前後左右轉了一圈,確定蓋好之後,便來到崗亭。

“振傑哥,今晚你值班,可勞駕你了。”

“放心吧,我一定會不眨一眼地看好它。”

夜幕降臨

父親就這樣兩眼不眨地看著場裏的麥垛和麥堆一直到勺子星偏北。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他掏出懷表看了看,已經是淩晨三點。他認為夜裏最容易出事的時間已過去,就放下心來。又過了半個小時,他突然發現一個挑水者的身影,他馬上警覺起來。他所在的亭子處在高處,方向是坐南向北,東西兩側亭子比南側的要大。三個亭子半包圍狀態守護者正北方向的打麥場。父親是坐在亭子裏的竹床上,他一直就是坐或站。挑水者從南邊村子裏走過來,父親發現他時,他已到了亭子的左下方。亭子左下方是一個水囤,水囤旁邊也是進入打麥場的路口。

父親很疑惑,是誰這麼早來挑水?正當他納悶之際,挑水者已經站到水囤井台上了。這時挑水者看不見父親,而父親卻能把他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

“原來是他?”父親驚了一下,但馬上鎮靜下來。父親看著他不慌不忙地打了一桶水,便解下繩套,又把一桶水倒到另一桶裏一半。“一個大男人怎麼隻挑半桶水呢?”父親感到很奇怪。正當父親不明其意的時候,看見那人從井台上下來朝著麥場走了過來。“莫非?”父親突然想起了什麼,便馬上躺了下來。他屏住呼吸,聽著聲音越來越近,竟上到亭子門口來了,父親想起媽媽的話,馬上發出了鼾聲。

“振傑叔,振傑叔。”父親清楚地聽到來人喊了兩聲,父親沒有應他,繼續發著很大的鼾聲。

挑水人沒有再喊,便從亭台上走了下去。父親坐了起來,看見他拿起鉤擔挑起兩個半桶水,他沒有向南回家,而是挑著水進了麥場,經直走向麥籽堆。這一下父親完全明白了。那人拿掉麥堆上邊的麥捆子,除去壓塑料布的磚頭,就用手一大捧一大捧地把麥子捧到水桶裏。此刻父親隻有憤怒了……

他本來想跑過去,抓住他的手,然後再問他“你怎麼能這樣”,可是他想起了媽媽的話,他遲疑了,父親沒有動,眼看著那人挑起兩隻桶,離開了麥場。父親走出崗亭,目送著那人的身影,漸漸地走進村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