餃子館的夥計先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湯,又在父親麵前放了一個醋碟,一壺醋和一壺醬油,另一個小碟子裏放了剝好的六七瓣大蒜:“先生,你是要大肉的還是羊肉的。”
“各要三兩。”父親想了想,說。
“先生稍等。”
父親一邊喝著餃子湯,一邊仔細地回憶著當年和爺爺一起來吃飯的情景。正在這時,從後廚過來一位老板模樣的人,坐在父親身旁。父親禮貌地給他遞了根煙,那人接過父親的煙,客氣地說:“先生不像本地人,敢問府上是哪兒的嗎?”
“先生,你是這家餃子店的老板吧?”父親並不回答他的話。
“不敢,我爺爺才是老板呢!”
“那你便是邵選邵先生的孫子啦!”
“是,我叫邵洋群,是邵氏餃子的九世傳人。看來先生是知道我們邵家餃子館的。”
“二十年前就來吃過,不過都有沒吃過癮,今天要來吃個夠。”
“先生,自上次以後二十多年了,一直就沒來過?”
父親點點頭說:“所以你問我府上是哪的,我沒法回答你。說近我就是本地人,說遠二十多年沒回過老家了。”
“敢問先生老家是哪村哪街的?”
“邵老板,我想問你打聽個人。”
“你說。”
“李家溝王大醜,你可聽說過?”
“王大醜?隔壁‘王家燒餅鋪’有個師傅就叫王大醜,不知你打聽的是不是他。”
父親一聽王大醜就在隔壁,內心好不激動,這會兒夥計把餃子端了上來。
“先生先吃餃子,吃餃子要趁熱,涼了就不好吃了。”父親接過餃子往嘴裏放了一個,味道果然不同。餃子店邵掌櫃去處理了一些事情之後又來坐到父親旁邊,父親又遞給他一支煙,問道:“邵掌櫃,你說隔壁的王大醜今年多大年紀?”
“三十多歲。”
“家是哪的?”
“好像就是李家溝的,”邵掌櫃想了一下,說,“他就在隔壁,要不你找他算了,或者,我去一叫他就過來,我們幾家老館子的關係可好了,平時經常串門,他們也常來吃餃子,我們也常去吃燒雞、燒餅、熗鍋麵。就是客人你想吃燒餅我馬上讓夥計去給你拿,你不用去,賬也在我這兒結,很方便,多少年了,成了老規矩。”
“這樣真好,”父親連連誇獎,心裏想,“誰說同行是冤家,這分明是和氣生財、互通有無啊!”
“那這樣吧,勞駕你去給我買兩個肉夾燒餅,順便問一下王大醜是不是李家溝的人,他親戚家是哪的。”
“好,你慢吃,我馬上就給你問清楚,並看著他親自給你新打兩個燒餅。”
“那太謝謝你啦!”
不一會兒,邵老板過來告訴父親,說他問過了王大醜本人,他就是李家溝的,他親戚家(方言,是指嶽父嶽母)是侯地周家。父親一聽,心頭馬上一熱,他知道這個王大醜就是自己的二姐夫。他想過去見他,但轉念一想,不如讓邵掌櫃把他叫過來,在餃子店跟他見麵更好。想到這兒,便對邵掌櫃說:“邵掌櫃,勞駕你再跑一趟,我想要二十個燒餅,讓王師傅打好,親自給我送過來,好嗎?”
“好,沒問題,我明話直說,我們四家有個規矩,凡是在一家吃四家的結賬時讓半成,就是九五折。我這就去。”
“你記著,一定要讓他親自送過來,我想當麵打聽點事兒。”
“好,你放心。”
父親吃了六兩水餃,又吃了一個熱燒餅。吃飽之後,邊喝餃子湯,邊抽煙。
大約半個小時,邵掌櫃手裏端了個托盤,托盤裏十個燒餅,二姑父手裏也端了個托盤,裏邊也有十個燒餅,跟在邵掌櫃後邊。二人把兩盤燒餅放在父親麵前的桌子上,父親兩眼直看著二姑父。他在記憶裏搜尋著二十年前二姑父的麵孔,二姑成親那年他十二三歲,二姑父十七八歲。眼前的二姑父隻是老成了一些,模樣之中仍然能看出二十年前的形象。
“老板一下子買了這麼多燒餅,是要帶走的吧!”二姑父把燒餅放好,問父親道。
父親聽了二姑父的話,才從回憶中出來,忙說:“是是,你打的燒餅味道真是好,我還有十來個弟兄,我要帶回去讓他們嚐嚐咱家鄉名吃的味道。邵掌櫃,麻煩你給我把這燒餅包好,好嗎?”
“沒問題,我這就去。”邵掌櫃讓夥計把托盤端到作坊。
“姐——,”父親姐字剛出口,便覺唐突,又改了口說:“王師傅,你坐,我有點事想向你打聽。”
二姑父與父親見麵不多,那時父親還是小孩,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印象。二十多年了,他壓根沒想到麵前的是二姑的二弟。
“先生也是本地人?”二姑夫順著剛才父親的口氣問了一句,但上下打量,似乎不太相信父親的話。因為父親說話的口音已帶著濃厚的豫西南方言的韻味。
“對,我是地道的本地人。”
“可我聽口音不太像。”
“王師傅,我問你,你親戚是不是西候的周家?”
“是啊。”二姑夫滿臉疑問。
“你老嶽父是不是叫周登雲?”
“是啊,你是——”二姑夫想起父親逃壯丁二十年前離家,可怎麼也不敢相信眼前就是父親本人。
“二姐夫,我是二秀啊!”
“你真是二秀?”二姑夫激動地快要跳起來了。
“二姐夫,你不要太激動,這裏人多,咱別影響人家吃飯。”
“二秀,快跟我回家,你二姐要知道你還活著,他該不知有多高興呢!”
“姐夫,這次我是有急事,順便拐了個彎,時間確實太倉促,來不及了。你隻要告訴我咱爹咱娘怎麼樣,都好吧?”
“咱娘是很好,咱爹……”
“他怎麼了?”父親一聽二姑父說到爺爺吞吞吐吐起來,便預感到有什麼事情發生。
“我幹脆告訴你吧,咱爹已在三年前病故了。”
“什麼?咱爹他——”
二姑夫點點頭,不再重複,但父親已明白了。
“他得的是什麼病?”
“氣結胸(就是肺結核)。”二姑夫看了看父親說:“他脾氣不好,又抽煙太多。”
“其他人都還好吧?”
“別的人都挺好,隻是都惦記你二十年了,盼望著你能早點回來。”
“姐夫,我今天實在太倉促,你回去跟二姐說,我還活著,也成了家,現在是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生活得很好,並讓她回西候給咱娘帶個信,就說我三個月之內一定回家看望她老人家和全家親人。”
“二秀,你就到家門口了,你二姐想你都快想瘋了,哪怕你站到門口讓你二姐看一眼、你喝口水扭臉就走哩!”二姑父說著便拉住父親的胳膊,想讓父親去他家裏見見二姑。
“姐夫,這次實在不巧,我天黑還要趕到龍門,嶽灘還有人等我,事情也很急,不能耽誤。就這吧,你跟二姐講,不出一百天,我一定回來,而且我一定先到這見你,讓你帶我回去。”
父親結了賬,提上燒餅,邵掌櫃也親切地送他到街口。二姑夫一直送父親出了鎮口,又出了北寺、西圪塔村,在父親再三勸說下,他才留步,看著父親一路向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