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3 / 3)

“你血口噴人,不得好死,我今天和你拚了!”劉小明像一頭發怒的、不顧後果的幼獅,猛撲了上去。一把扭住吳友貴的衣領和脖子,揮舞拳頭,正準備要打下去,結果,自己的頭上被一根大木棍狠狠的擊中了。

他強忍著巨大的傷痛,回眼一看,是哪個原來叫林叔叔的人,也就是被楊鐵解職,下放到翻砂車間的林春年。再後來,他不省人事,啥子事情都不曉得了。

待他舒醒過來後,發覺自己已經躺在了髒亂不堪、臭氣熏天的專區醫院的一張簡陋的、冰冷的病床上...。

看到麵目憔悴的母親、老淚縱橫的父親、哭哭啼啼的妹妹,還有周圍他熟悉的楊叔叔、安靜阿姨等人的麵孔,他心如刀絞、淚如泉湧…。

“明明,你終於醒過來了!你傻呀,你咋個一個人去和那些死不講理、死不要臉的造反派鬥呢?”李莉老師握住小明的雙手,淚眼婆娑的說道。

“小明,爸爸知道你受委屈了,這不怪你,要怪就怪爸爸吧?現在你好好養傷,不要去想其它的,以後爸爸會把這一切都告訴你,可以嗎?”劉書記顫顫巍巍的上前,一把扶住病床的木欄杆,對小明如此說道。

“哥哥、哥哥,我好…好害怕喲,他們把你打成這個樣子,滿臉都是血,你…你傷口還疼…不疼呢?”小英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安慰哥哥道。

聽到親人們的話語,劉小明輕輕的眨了眨眼睛、點了點頭。傷口巨大的疼痛,使他動彈不得、更無法坐起身來;他隻有把心中的怒火和悲痛,強忍下來,慢慢的閉上了雙睛,痛苦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了出來,打濕了衣枕。

“小明,好好養傷,聽叔叔一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是有知識、有文化、有理想的人,今後是會有遠大前途的。”楊鐵在說話的時候,走上前去,輕輕的摸了摸小明頭上帶血的紗布、理了理他淩亂而蓬鬆的頭發。

傷好以後,出了醫院,鑒於當時的政治形勢和自己的家庭出身,目前的處境,劉小明再也沒有心思和精力,去參加學校造反派,組織的任何形式的活動了。

他好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的,整天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反複翻看馬克思、恩克斯的《資本論》、《國家與革命》、《反杜林論》、《哲學筆記》;列寧的《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馬克思主義和修正主義》、《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斯大林的《論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聯共(布)黨史簡明教材》;毛澤東的《矛盾論》、《實踐論》、《湖南農民運動的考察報告》等等。

他想從這些革命導師,同時,又是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社會活動家和戰略家的著作中,找出一個理想的答案來,以徹底的解除自己思想上的困惑和迷茫。

看累了,他再寫一些筆記和心得,那些字跡潦草得很,隻有他自己才看得懂。那段時間,他日日夜夜都在思考一個很深奧的問題:我們國家從三皇五帝開始,到下麵的普通百姓,都是崇尚儒家思想的。凡事禮讓三分,以和為貴,講究溫良恭謙讓;而馬克思列寧主義那些關於階級和階級鬥爭的學說,都是外來貨、泊來品,為什麼中國人還如此迷戀?那樣感興趣?它們是否就適合中國這個社會的國情呢?

他想了很久、很久,一直沒有找出自己的答案來。

那些枯燥、晦澀、難懂,年代遠久的馬列原著,引用的經典和寓言都是外國的,就是查資料就夠你的。況且在那個年代,他手裏又沒得任何資料可查,看久了就索然無味,而且感到麻木不仁了。

但是,他最大的愛好和興趣,還是翻看高等數學和高等物理。他覺得在那裏麵,才能夠真正地找到自己靈魂上所需要的東西。因為,在那個科學的王國裏,它是沒有階級和階級鬥爭之分的。

有的就是莊嚴聖神、變幻莫測、其樂無窮的數字世界和哥德巴哈猜想以及牛頓的物質不滅定律、愛因斯坦的相對論。

他拿著一支十分粗糙的鉛筆,寫呀、畫呀、算呀、記呀!整個身心都沉浸在無數的數字、公式和定律裏,遨遊在浩瀚無際的科學的聖神殿堂裏。

他甚至異想天開的要破解牛頓定律。

“假設我們人類居住的這個地球沒有吸引力,這個世界又將會變成一個什麼樣子呢?”

“那個圓圓的、冷冰冰的月球上麵,到底有沒有嫦娥和吳剛啊?”

“金木水火土星上,有沒有外星人居住?又有沒有豐富的礦產資源啊?”

一個人在非常痛苦的時候,非常無聊的時候,哪怕是想到一個非常奇怪問題,一個非常可笑的事情,他都是非常非常幸福的、非常非常快樂的。其他的人,根本就是體會不到的。

他一個人在房間裏,偷偷地、傻傻地笑了起來...。

同時,他把家裏那台半新不舊的半導體收音機,反複搬弄。撤了又裝、裝了又撤,那裏麵每一個細小零件的位置和作用,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看到兒子整天默不作聲、悶悶不樂、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李莉心痛極了。害怕他精神上出現問題,急忙和自己的老伴劉守仁商量對策。

“守仁。”“嗯。”

“你看,這孩子他腦子會不會出現啥子問題哦?現在我睡覺時常驚醒,大腿抽筋,連做夢都在為他擔心。”李莉的麵部肌肉已經有一些鬆弛了,往昔的風采蕩然無存,但和老劉站在一起,她還是很年輕、很漂亮的。

“小莉,我也觀察小明很久了,我看他神誌清楚、思維正常,吃飯、睡覺、走路都好得很,應該沒得啥子事兒的,你就不要擔心了哈?”劉書記咳了幾聲嗽、吐了幾口濃痰,說這話兒時,上氣不接下氣的,經曆了這場“文革”,他的身體明顯不同以前了。

李莉走過去,給他捶了幾下後背,遞上一杯溫開水,對他說:“老劉,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才行啊,現在國家局勢這樣混亂,家裏如果沒有一個主心骨,今後那怎樣行啊?”

“這世道這樣亂,我都這把年紀了,還有啥子想頭、啥子盼頭呢?說實話,如果不是擔心你和小明、小英三個人。我老劉頭早就不想活在這個世界上了,活著真是造孽啊、遭罪啊!”劉書記低著頭,唉聲歎氣的答道,隻差眼淚沒有流出來了。

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從“文革”一開始,他就受到無休無止的批判和羞辱。原因之一,就是他娶了一個年輕漂亮、風采動人、既有知識又有文化的資本家兼大地主的千金小姐———李莉。

“守仁,你可千萬不要嚇唬我們娘兒母子的哈?你的年齡還沒得爸爸、媽媽大,不要去說那些喪氣話,苦難總是可以克服的,你是老革命,難道還沒有見過這種場麵嗎?”李莉扶住老劉的肩膀,理了理他褶皺的、略帶汗味兒的襯衣和外衣,小心翼翼的安慰他說。

“見是見過的,但是,過去在革命隊伍中,肅反啊、打AB團啊、抓托派分子啊,也沒得現在整得這樣凶狠啊?簡直是:‘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看到小愛妻那滿臉憂鬱、擔心的樣子,老劉趕快換了一種語氣。

“好了、好了,小莉,不說這些了,你莫為我擔心,我們還是去看看小明吧。”這對老夫少妻、曆經歲月的磨合和人世間的風霜血雨,終於找到了很難得的共同語言。

“爸爸、媽媽,你們找我有事兒嗎?”看到二位老人互相攙扶著進屋,小明放下手中的一摞書本,抬頭說道。

“小明,我們就想看看你,你沒得啥子事兒嘛?”李莉對兒子說道。

“我沒得啥子事兒啊,媽媽,這不,我在看書,馬恩列斯毛的原著,還有高等數學和物理。你和爸爸盡管放心,注意身體,我心裏明白,不會出事兒的哈?”

“小明,你真是爸爸的好兒子,爸爸有你這樣一個懂事而知禮的孩子,此生足也!你看嘛,媽媽她不放心你,我們商量了一下,想給你說說那個事兒。”老劉眼眶濕潤了,心裏有些激動,同時,也有一些心酸。

小明起身,上前緊緊握住老劉的雙手,深情地說道:“爸爸,這一輩子你都是我的親爸爸。媽媽在前天晚上,已經給我談過了,我理解你們當時的處境,我是絕不會怪罪於你們的;退一萬步講,如果說要怪的話,就隻能夠怪這個社會的複雜多變;你的養育之恩,你得大恩大德,作為兒子,一定牢記在心,永世不忘!”

“兒子,你真是爸爸的好兒子啊!”劉守仁當著妻子和兒子的麵,慟哭起來…。

“爸爸,你別激動,我知道你有哮喘病,最近肺上也不大好。您老人家和媽媽,一定要多多保重,我和妹妹可能不久就要下鄉去了。因為,前不久學校和街道的革委會,都發了通知來的,以後有時間的話,我和妹妹是一定要抽出時間回家,來看望您們二位老人家的。”

“小明,難道你就沒有向‘知青辦’的領導爭取一下,你和你妹妹分在一起的話,姊妹之間,大家也好有過互相照應吧?”李莉看到兩姊妹都要下鄉了,作為小學教師的她、作為仁慈母親的她,心裏別有一番滋味。

劉守仁知道,目前知青辦的主任是蔣光前,就是原來專區工交政治部的那個人。他一看劉小明、劉小英兩姊妹的檔案材料,就知道是咋個一回事情了,自己的兒子去求他,無異於虎口掏心。

“爸爸、媽媽,兒子爭取了的,他們不答應,我也不會再去求他們了。你們放心,妹妹隔我那兒不遠,我隨時隨地都可以去看妹妹的,如果要是有人欺負她的話,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人的。”

“兒子,你到的那個縣、那個公社呢?”李莉在問小明。

“我問了一下,我們這一批高中生基本上到的是嶽池、武勝和廣安,也有到其它縣的,比如蒼溪呀、閬苑、南隆呀,我們在廣安的代市。”

“那你妹妹呢?”

“聽妹妹說,他們幾個女娃兒,一起到的廣安縣協興區反修公社反修大隊四隊,就是黨內第二號走資派鄧小平的那個老家。我隔妹妹不遠,可以經常去看看她,爸爸、媽媽,你們就放心吧!”

“小明,到了農村的話,要多向貧下中農學習,盡量少說話多做事,爭取在廣闊的天地裏鍛煉成長,遇到大的事情,弄不明白的話,就寫信回家,告訴爸爸、媽媽,好不好?”老劉說著一口魯南普通話,咳了幾聲嗽,在給兒子交代往後要注意的事項。

雖然,小明不是他的親生骨肉,但從小到大一直是他屎一把尿一把帶大的,他早已把小明視為己出,而根本就不在乎旁人的那些閑言碎語了。

“聽見爸爸說的話沒有啊,兒子?”李莉望著這對不是親生卻勝似親生的父子倆,溫婉而動情地說到。

“爸爸、媽媽,您們說的這些話,兒子都聽見了,您們就放心吧!兒子是不會給你們臉上抹黑的,不信的話,您們今後看看吧。”小明站起來跳了幾下,做出很放鬆的樣子,情真意切的對站在自己身邊的父母親如此說道。

“那你好好照顧自己,有時間多去看望妹妹…。”

說完,李莉緊緊拉住兒子的雙手,伏在他那一雙稚嫩而單薄的雙肩上,嚎啕大哭…。

這個變幻莫測、是非顛倒的社會,好久才有一個盡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