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飛快地脫掉長衣服,在那一潭綠水的上石崖上擴胸、下蹲——他已經決定不是簡單洗個澡,而要好好遊一次泳。
他的裸體是很健美的。修長的身材,沒有體力勞動留下的任何印記,但又很壯實,看出他進行過規範的體育鍛煉。臉上的皮膚稍有點黑;高鼻梁,大花眼,兩道劍眉特別耐看。頭發的亂蓬蓬的,但並不是不講究,而是專門講究這個樣子。他是英俊的,尤其是在他沉思和皺著眉頭的時候,更顯示出一種很有魅力的男性美。高加林活動了一會,便像跳水運動員一般從石。崖上一縱身跳了下去,身體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就優美地沒入了碧綠的水潭中。他在水裏用各種姿勢遊,看來蠻像一回事。
一刻鍾以後,他從跌水哨的一邊爬上來,在上麵的淺水裏用肥皂洗了一遍身子,然後躲在一個石窩裏換了褲子,光著上身回到石崖上麵,躺在一棵桃樹下。這棵桃樹是一輩子打光棍的德順老漢的。桃子還沒熟的時候,好心的老光棍就全摘了分給村裏的娃娃。現在這樹上隻留下一些不很茂密的樹葉,倒也能遮一些蔭涼。
高加林把衫子鋪到地上,兩隻手交叉著墊到腦後,舒展開身子躺下來,透過樹葉的縫隙,無意識地望著水一般清澈的藍。時光已經到了中午,但他的肚子也不覺得餓。河道離得很近,但水聲聽起來像是很遠,潺潺地,像提琴拉出來的聲音一般好聽。這時候,在他右側的玉米地裏,突然傳來一陣女孩子悠揚的信遊歌聲:
上河裏(哪個)鴨子下河裏鵝,
一對對(哪個)毛眼眼望哥哥……
歌聲甜美而嘹亮,隻是缺乏訓練,帶有一點野味。他仔細聽了一下,聲音像是劉立本家的巧珍。他一下子記起剛才馬拴看媳婦的洋相,又聯想到巧珍唱的歌,忍不住笑了,心裏:“你哥哥專門來望你哩,沒望見你;他人走了,你現在才望他哩……”他這樣想這件可笑事時,就聽見他旁邊的玉米林子裏響起沙沙的聲音。壞了!大概是巧珍從這裏過路回家呀。
高加林慌忙坐起來,兩把穿上了衣服。他的最後一顆扣子還沒扣上,巧珍提一籃子豬草已經站在他麵前了。
劉巧珍看起來根本不像個農村姑娘。漂亮不必,裝束既不土氣,也不俗氣。草綠的確良褲子,洗得發白的藍勞動布上衣,水紅的確良襯衣的大翻領翻在外邊,使得一張美麗的臉龐顯得異常生動。
她撲閃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局促地望了一眼高加林,然後從草籃裏摸出一個熟得皮都有點發黃的甜瓜遞到高加林麵前,:“我們家自留地的。我種的。你吃吧,甜得要命!”接著,她又從口袋裏掏出自己洗得幹幹淨淨的花手帕,讓加林楷一楷甜瓜。高加林很勉強地接過甜瓜,但沒有接她的手帕,輕淡地對她:“我現在不相吃,我一會再……”
巧珍似乎還想和他話,看他這副樣子,猶豫了一下,低著頭向上邊地畔的路上走了。
高加林把甜瓜放在一邊,下意識地回過頭朝地畔上望了一眼,結果發現走著的巧珍也正回過頭望他。他趕忙扭過頭,煩惱地躺在了地上,他在感情上對這個不識字的俊女子很討厭大,因為她姐姐是高明樓的兒媳婦!
他並不想吃甜瓜,此刻倒很想抽一支煙。他明知道紙煙早已經抽光,卷著抽的旱煙葉子也沒帶來,但兩隻手還是下意識地在身上所有的衣袋上都按了按,結果隻是失望地歎了一口氣。“加林!加林!快回去吃飯嘛!躺在這兒幹啥哩?”他聽見父親在上地畔上叫他。他站起身,把巧珍送的那個甜爬裝在上衣口袋裏,向菜地畔上走去。他上了地畔,先把父親的煙鍋接過來,點著一鍋,拚命吸了一口,立刻嗆得他彎下咳嗽了半。
他父親歎息了一聲,:“別抽這旱煙了,勁太大!”他把旱煙鍋從兒子手裏奪過來,:“加林,我在山裏思謀了一下,明兒個縣裏逢集,幹脆讓你媽蒸上一鍋白饃,你提上賣去!咱家裏點燈油和鹽都快完了,一個來錢處都沒有嘛!再,賣上兩個錢,還能給你買一條紙煙哩!”
高加林揩了揩咳嗽嗆出的眼淚,直起腰看了看父親等待他回答的目光,猶豫了半。他很快想起他給叔父寫好的信,覺得明上一趟縣城也好,他可以親自把信發出去——要是托給加別人郵,萬一丟了怎麼辦?他於是同意了父親的這個提議,決定明到縣城趕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