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林這才明白為什麼他今裏外一嶄新。眼下農民看對象都是這種打扮。他問:“是巧珍嗎?”

“就是的。”那你這把川道裏的頭梢子拔了!你不聽人家,巧珍是‘蓋滿川’嗎?”加林開玩笑。

“果子是顆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裏!”憨厚的馬拴笑嘻嘻地了句粗話。“看得怎樣?成了吧?”

“離城還有十五裏!咱跑了幾回,看他們家裏大人倒沒啥意見,就是本人連一次麵也不露。大概嫌咱沒文化,臉黑。臉是沒人家白,論文化,她也和我一樣,鬥大字不識幾升!唉,現在女的心都高了!”“慢慢來,別著急!”“對對對!”馬拴哈哈大笑了。

“回我們家喝點水吧?”

“不了,在我老丈人家裏喝過了!”

這回輪上高加林哈哈大笑了。他想不到這個不識字的農民話這麼幽默。馬拴戴手表的胳膊揚了揚,給他打了告別,便跨上車子,向川道裏的架子車路飛奔而去了。

加林靠在河畔的一棵棗樹上,一直望著他的背影沒入了玉米的綠色海洋裏。他忍不住扭過頭向後村劉立本家的院子望了望。劉立本綽號叫“二能人,”,隊裏什麼官也不當,但全村人尊罷高明樓就最敬他。他心眼活泛,前幾年投機倒把,這二年堂堂皇皇做起了生意,掙錢快得馬都攆不上,家裏光景是全村最好的。高明樓雖然是村裏的“大能人”,但在經濟線上,遠遠趕不上“二能人。”對於有錢人,莊稼人一般都是很尊重的。不過,村裏人尊重劉立本,也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立本的大女兒巧英前年和高明樓的大兒子結婚了,所以他的的身分在村裏又高了一截。“大能人”和“二能人”一聯親,兩家簡直成了村裏的主宰。全村隻有他們兩家圈圍牆,蓋門樓,一家在前村,一家在後村,虎踞龍盤,儼然是這川道裏像樣的大戶人家。從內心,高加林可不像一般莊稼人那樣羨慕和尊重這兩家人。他雖然出身寒門,但他沒本事的父親用勞動換來的錢供養他上學,已經把他身上的泥土味衝洗得差不多了。他已經有了一般人們所的知識分子的“清高”。在他看來。高明樓和劉立本都不值作尊敬,他們的精神甚至連一些光景不好的莊稼人都不好。高明樓人不正派,仗著有點權,欺上壓下,已經有點“鄉霸”的味道;劉立本隻知道攢錢,前麵兩個女兒連書都不讓念——他認為念書是白花錢。隻是後來,才把三女兒巧玲送學校,現在算高中快畢業了。這兩家的子弟他也不放在眼裏。高明樓把精能全占了,兩個兒子腦子都很遲笨。二兒子三星要不是走後門,怕連高中都上不了。劉立本的三個女兒都長得像花朵一樣好看,人也都精精明明的,可惜有兩個是文盲。雖然這樣,加林此刻站在河畔上隻是惱恨地想:他們雖然被他瞧不起,但他自己在又是個什麼光景呢?

一種強烈的心理上的報複情緒使他忍不住咬牙切齒。他突然產生了這樣的思想:假若沒有高明樓,命運如果讓他當農民,他也許會死心塌地在土地上生活一輩子!可是現在,隻要高家村有高明樓,他就非要比他更有出息不可!要比高明樓他們強,非得離開高家村不行!這裏很難比過他們!他決心要在精神上,要在社會的麵前,和高明樓他們比個一高二低!他把缸子牙刷送回窯,打開箱子找一件外衣,準備到前川菜園下麵的那個水潭裏洗個澡。

他翻出一件黃色的軍用上衣,眼睛突然亮了。這件衣報是他叔父從新疆部隊上寄回的,他寶貴得一直舍不得穿。他父親唯一的弟弟從出去當兵,解放以後才和家裏聯係上,幾十年沒回一次家。一年通幾次信,年底給他們寄一點零花錢,關係僅此而已。叔父聽是副師政委,這是他們家的光榮和驕傲,隻是離家遠,在他們的生活中不起什麼作用。

高加林拿起這件衣服,突然想起要給叔父寫一封信,告訴一下他目前的處境,看叔父能不能在新疆給他找個工作。當然,他立刻想到,父母親就他一個獨苗兒,就是叔父在那裏能給他找下工作,他們也不會讓他去的。但他決定還是要給叔父寫信。他渴望遠走高飛——到時候,他會服父母親的。

他於是很快伏在桌子上,用他文科方麵的專長,很動感情地給叔父寫了一封信,放在了箱子裏。他想明縣城遇集,他托人把信在城裏很快寄出去。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給他精神上帶來很大的安慰。他立刻覺得輕鬆起來,甚至有點高興。

他把這件黃軍衣穿在身上,愉快地出了門,沿著通往前川的架子車路,向那片色彩斑斕的菜園走去。

黃土高原八月的田野是極其迷人的,遠方的千山萬嶺,隻有在這個時候才用惹眼的綠色裝扮起來。大川道裏,玉米已經一人多高,每一株都懷了一個到兩個可愛的綠棒;綠棒的頂端,都吐出了粉紅的纓絲。山坡上,蔓豆、豆,黃豆、土豆、都在開花,紅、白、黃、藍,點綴在無邊無涯的綠色之間。莊稼大部分都剛鋤過二遍,又因為不久前下了飽坰雨,因此地裏沒有顯出旱象,濕潤潤,水淋淋,綠蓁蓁,看了真叫人愉快和舒坦。高加林輕快地走著,煩惱暫時放到了一邊,年輕人那種熱烈的血液又在他身上歡暢地激蕩起來。他折了一朵粉紅色的打碗碗花,兩個指頭撚動著花莖,從一片灰白的包心菜地裏穿過,接連跳過了幾個土塄坎,來到了河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