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不久,在大馬河川道通往縣城的簡易公路上,已經開始出現了熙熙攘攘去趕集的莊稼人,由於這兩年農村政策的變化,個體經濟有了大發展,趕集上會,買賣生意,已經重新成了莊稼人生活的重要內容。
公路上,年輕人騎著用彩色塑料纏繞得花花綠綠的自行車,一群一夥地奔馳而過。他們都穿上了嶄新的“見人”衣裳,不是滌步,就是滌良,看起來時興得很。粗糙的莊稼人的赤腳片上,莊重地穿上尼龍襪和塑料涼鞋。臉洗得幹幹淨淨,頭梳得光光溜溜,興高采烈地去縣城露麵:去逛商店,去看戲,去買時興貨,去交朋友,去和對象見麵……
更多的莊稼人大都是肩挑手提:擔柴的,挑菜的,吆豬的,牽羊的,提蛋的,抱雞的,拉驢的,推車的;秤匠、鞋匠、鐵匠、木匠、石匠、蔑匠、氈匠、箍鍋匠、泥瓦匠、遊醫、巫婆、賭棍、偷、吹鼓手、牲口販子……都紛紛向縣城湧去了。川北山根下的公路上,趟起了一股又一股的黃塵。
當高加林挽著一籃子蒸饃加入這個洪流的時候,他立刻後悔起來。他感到自己突然變成一個真正的鄉巴佬了。他覺得公路上前前後後的人都朝他看。他,一個曾經是瀟瀟灑灑的教師,現在卻像一個農村老太婆一樣,上集賣蒸饃去了!他的心難受得像無數蟲子在咬著。
但這一切是毫無辦法的。嚴峻的生活把他趕上了這條塵土飛揚的路。他不得不承認,他現在隻能這樣開始新的生活。家裏已經連買油量鹽的錢都沒了,父母親那麼大的年紀都還整為生活苦熬苦累,他一個年輕輕的後生,怎好意思一股勁呆下吃閑飯呢?他提著蒸饃籃子,頭盡量低著,什麼也不看,隻瞅著腳下的路,匆匆地向縣城走。路上,他想起父親臨走時安咐他,叫他賣饃時要吆喝,他的臉立刻感到火辣辣地發燒。
啊,他怎能喊出聲來!
“可是,”他想,“如果我不叫賣,誰知道我提這蒸饃是幹啥哩?”走到一個溝岔的時候,高加林突然想:幹脆讓我先跑到這沒人的拐溝裏試驗喊叫一下,到城裏好習慣一些嘛!
他滿臉通紅朝公路兩頭望了望,見沒什麼人,於是就像做一件見不得不的事一樣,匆忙地折身走進了公路邊的那條拐溝裏。他在這荒溝裏走了好一段路,直到看不見公路的時候才站住。他站住,口張了一下,但沒勇氣喊出聲來。又張了一下口,還是不行。短短的時間裏,汗水已經沁滿了他的額頭。四野裏靜悄悄的,幾隻雪白的蝴蝶在他麵前一叢淡藍色的野花裏安詳地飛著;兩麵山坡上茂密的苦艾發出一股新鮮刺鼻的味道。高加林感到整個大地都在斂聲屏氣地等待他那一聲“白蒸饃哎——!”啊呀,這是那麼的難人!他感到就像要在大庭廣眾麵前學一聲狗叫喚一樣受辱。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額頭的汗水,決心下一聲非喊出來不可!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把眼一閉,張開嘴怪叫一聲:“白蒸饃哎——”他聽見四山裏都在回蕩著他那一聲演戲般的、悲哀的喊叫聲。他牙咬住嘴唇,強忍著沒讓眼裏的淚花子溢出來。
他直愣愣地在這個荒溝野地裏站了老半,才難受地回到公路上,繼續向縣城走去。從他們村到縣城吸有十來裏路,但他感到這段路是多麼的漫長和艱維。他知道,更大的困難還在前頭——在那萬頭攢動的集市上!
當他走到大馬河與縣河交彙的地方,縣城的全貌已經出現在視野之內了。一片平房和樓房交織的建築物,高低錯落,從半山坡一直延伸到河岸上。親愛的縣城還像往日一樣,灰蓬蓬地顯出了它那誘人的魅力。他沒有走過更大的城市,縣城在他的眼裏就是大城市,就是別一番地。他對這裏的一切都是熟悉的,親切的;從初中到高中,他都是在這裏度過。他對自己和社會的深入認識,對未來生活的無數夢想,都是在這裏開始的。學校、街道、電影院、商店、浴池、體育場……生活是多麼的豐富多彩!可是,三年前,他就和這一切告別了……現在,他又來了。再不是當年的翩翩少年,衣服整潔而筆挺,滿身的香皂味,胸前驕傲地別著本縣最高學府的校徽。他現在提著蒸饃籃子,是一個普通的趕集的莊稼人了。
往事的回憶使他心酸。他靠在大馬河橋的石欄杆上,感到頭有點眩暈起來。四麵八方趕集的人群正源源不絕地通過大橋,進了街道。遠處城市中心街道的上空,騰起很大一片灰塵,嘈雜的市聲聽起來像蜂群發出的嗡嗡聲一般。
他猛然想到一個更糟糕的問題:要是碰上他在縣城的同學怎麼辦?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先慌忙朝前後看了看。這時候他才真正後悔趕這趟集了。一般的趕集倒也沒什麼,可他是來賣蒸饃的呀!現在折回去嗎,可這怎行呢!他已經走到了縣城。再,家裏連一點零花錢都沒有了,這樣回去,父母親雖然不會什麼,但他們肯定心裏會難受的——不僅為這籃沒賣掉的蒸饃,更為他的沒出息而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