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知微臉上的欣賞與喜悅俱是掩不住,就連遲岄,臉上的輕蔑與不屑亦是悉數收起,全神貫注地聆聽著琴聲,心無外物。以棠不敢打擾他們,直至一曲落了,才輕輕道:“聽琴如聆心,此等博遠遼闊之琴音,想必非一般人所能彈奏出。小輩猜想,當是我們那位陛下。”
“是他?”辛知微眼中微微生訝。遲岄卻笑道:“師父。是他。”
“看來倒是我們小覷他了。想不到,他竟有如此抱負。”他一邊說著一邊解下了身後的琴,盤腿在琴案邊坐下,屈指略試了試音,便一揮撫|弄至底,竹屋之中,頓如有萬丈鬆濤響起,白雲蒼狗滾滾而來,像是世間光陰陡轉,鬥轉星移。隻幾個音一轉,曲調已脫了方才《風入鬆》的調子,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複旋如有情。
屋外琴聲機警,立刻也跟了上去,琴曲已由《風入鬆》變更為《漁樵問答》,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櫓聲之欸乃,隱隱現於指下。曲意深長,神情灑脫。古今興廢有若反掌,皆在這曲青山綠水之間,千載得失是非,盡付此漁樵一話。
二人也真似一漁一樵在問答一般,以琴聲互相呼應,配合得天衣無縫。輕重的變化猶如丹青中“墨分五彩”的技藝一般,強音如焦墨,濃鬱而堅挺;輕音如濕墨,飄渺而明晰。以棠心神一陣激蕩,早已不受控製地隨著琴聲去到一個曉汲清湘的所在。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辛知微神情如癡如醉的歎道:“他琴中先時有遼闊四海之意,並吞八荒之心。如今卻隻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
“岄兒這曲琴問得好,他答的也好。此等人君,是老夫生平聞所未聞呐!”
他語中絲毫不掩讚歎之意,說至興頭上,一如先時吟嘯道:“長安城連東掖垣,鳳凰池對青瑣門。 高才脫略名與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這對嵐曜的琴聲是一個很高的評價了,以棠心中喜悅,暫時忘卻了絕症纏身的苦惱。琴曲未落,便見辛知微神情高昂地趿著木屐推門而出,開懷而笑道:“好琴!真是好琴!”
“陛下遠道而來,草民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屋外的琴聲,一瞬停了下來。
有了這曲琴曲問答,辛知微迎嵐曜等入內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寬敞明朗的的蘭室內,二人相對而坐,兩盞清茗茶霧嫋嫋。
辛知微隻見了嵐曜一個,其餘人等,自是等候在院中。遲岄抱琴坐於院中湘竹之上,悠閑自得地挑動著琴弦,偶爾瞥一眼籬落前抱劍孑孑而立卻就是不肯進入院落中的師妹,唇邊攜了一抹似有卻無的笑意。
辛知微似乎與嵐曜頗為投緣,一見麵便是數個時辰。裴舜欽記掛著以棠的安危,不由向竹枝上端坐的遲岄問道:“遲先生,與我們同來的那位姑娘如何了?”
他不答,隻是有一發沒一發地挑弄著琴弦,亦或是手指在琴弦上緩緩摩挲,發出一陣顫巍巍的琴音。裴舜欽隻好忍下心中滿腹的疑問,垂頭不言。另一側,謝以蓴的神色卻是晦深莫名,她抱著那架大聖遺音坐在院中一叢湘竹下,愣怔地盯著沾了落竹的琴弦,如有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