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沒錯。文學,是人學。人學,也是哲學,所以文學和哲學,其實是一體兩麵。過去我們把“文以載道”的內核挖了出來,換成了自己喜歡的東西,結果塑造出來的人物,個個都像現實生活中表現出來的那個樣子,因偏激而亢奮,因亢奮而靈魂沒有真正的歸所,因為沒有歸所又不得不繼續偏激,對不對?結果鬧得“詩言誌,歌永言”好像也成了應該盡快拋棄的東西,嗯?你說這不是迷失是什麼?
鐸:對,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這個“無邪”,說的就是求真,求善,求美。因此這個標杆,當然有資格給一切文學、文藝做千古的明示。
木:對,這個毫無疑問。
鐸:你說,我們的革命文學理論,隻能產生革命的文學,這個不會有錯,但是,請相信,在任何癲狂的社會裏,真正的人,總是存在的,真理的標杆,總會在那裏高高豎立著的。盡管無人問津,無人敢問津罷了。
木:對,沒錯。我想說的是,和文學比,哲學在影響社會大眾方麵,那是要自動讓步,自願做砧木,自願做鋪墊,留下大量的空間,讓文學來發揮的。可惜,真的,可惜,我們如今真的把文學放逐了,讓偉大的繆斯,衣不蔽體,在大街上流浪,我感到真的有點看不過眼!我想說,不知道文學是什麼的民族,同樣是沒有前途的民族,嗯?我的這個判斷,可以成立嗎?
鐸:根本不是成立不成立的問題,而是我們該怎麼做,才可以把繆斯請回來的問題。怎麼請,如何才能請得動?誰來出麵請,我看最重要。如今,你在一堆亂麻中找,硬是找不到一個賞心悅目的東西,清新可人的東西,對不對?沒有大家,沒有大胸懷,繆斯會和這幫人顧盼弄目嗎?
木:你這樣理解,我看有問題。你是說,繆斯是個風塵女子嗎?
鐸:哈哈哈,我用詞不當,抱歉。
木:好,不管怎樣,我的觀點是對的。善,應該是美的基礎。
鐸:當然,這個當然。可是,據我的理解,我認為,我們的古詩詞,它的全部魅力,也是得益於我們中國的基本哲學觀,基本的審美情趣。什麼意思,就是說,都是出於對一種意象的表達,審美意象的表達。你比如,“氣吞萬裏如虎”,這一句。如果我們說,這句詞意有問題,虎,如何有千裏氣勢?這麼一想,你馬上就會覺得這個詩句有問題,很不妥當。可是,如果你拋棄邏輯思維,憑借詩詞提供的審美元素,來展開聯想,那麼,詩句中,就會有一種宏大的氣勢,從頭頂上壓過來,讓你感覺美不勝收。這方麵的例子很多,如“白發三千丈”,極度誇張,可是,如果你知道借助詩意,構築一種意象世界,那就有無盡的美感了。
木:對,你再比如,“夕風參照,漢家陵闕。”這個意象壯闊不壯闊,曆史滄桑感,對不對?因此,審美意象,意象的內涵,也是需要智慧的頭腦來不斷豐富、尋找的。沒有知識的籌備,便很難把握好這個意象。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認為,審美意象不僅是一種審美方式,它的最終指向,其實就是美本身。
鐸:對,我們曆來就把天地萬物看作是一個整體,物也有情,情也有物,我們把自己放在了宇宙中,讓各種生物、生命、物質各適其天,追求萬物和諧,其樂融融、共生共長的境界,你看對不對?
木:是這個意思。哎呀,說起這個,我要說的還很多。你知道嗎?西方人,說起來也奇怪,有那麼一千年,他們竟然不知道大自然是美的,是值得人類好好欣賞的。嗯?直到十四世紀,他們中才有人站到山頂上,忽然感歎道,上帝呀,你的創造竟如此絢麗多彩,竟如此充滿了詩意!充滿了無窮無盡的魅力!嗯?你說奇怪不奇怪,於是他們開始有人著書立說,介紹戶外運動。而我們的祖先,一開始就知道“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他們把自然也用自己的邏輯主義,數學式思維,丈量了一遍,說,花園裏的花草是應該符合數學精神的,於是,花園裏的景色,就被他們用尺子打扮了起來,修剪得比籃球還圓,比標尺還直,嗯?看上去很是生硬,和他們的性格一樣,是不是?當然,那也是美的,也是值得觀賞的。
鐸:對。太注重研究,便忘記了生命中的另一種樂趣。
木:我還體會到,我們的古詩詞,它的魅力,它的最大魅力,就是有一種感傷的情懷。你看是不是這個意思?
鐸:對!這個是更主要的,這是我們的詩詞的真正魅力所在!為什麼這麼說呢?我看,原因有二。第一,我們中國哲學精神,本身就是一種具有強烈生命感的人文精神。具體說,就是知道生命的有限,宇宙的無邊無際,知道天地間,我們人,不過是匆匆過客。這一生命感悟,讓我們的祖先,尤其感到了一種傷感的審美意象,對不對?第二,我們的祖先,發現的這個東西,正是生命本身的秘密。因此,我們人類,最喜歡的、可以喚起我們強烈美感的,或者說最容易產生心靈共鳴的,並不是短暫的喜悅,也就是不是喜劇,而恰恰是悲劇!悲劇的魅力,悲劇的審美價值,其實就在於這一點。
木:你這個意見,我看道出了最基本的東西。 一個清醒的靈魂,他必然會有一種此生難再的清醒感知,所以也必然會心懷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必然會對時光的流逝,親人的離別,自然界和風細雨的愛撫,感到一種無常的情緒。所以,他的靈魂深處,必然會知道珍惜美好,保護美好的高貴意義。所以,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麵對一些美好的東西,偏偏生出一種憂傷的情緒。
鐸:你幾句話,就把這其中的因果關係,解釋清楚了。也就是你說的,美好的東西,偏偏可以喚起我們的憂思與悵惘,你看這該多奇妙!我想,這也該是我們心中有善的又一個明證了吧?
木:嘿嘿!
鐸:所以說,越是憂傷的、悲傷的樂曲,越會喚起我們強烈的情感。那好像是從我們靈魂深處,被喚醒的某種東西。我們的心弦,常常會被這種情緒鬧得漣波蕩漾。——其實,概括地說,中國藝術,莫不有此功效。你比如繪畫,我們從來不會像西方那樣,對人物作特別的、細致入微的抒寫,對具體的事物,做特別的刻畫。隻要提起筆,就忘不了天地宇宙,就忘不了人生的這個天地空間,盡管是畫個竹子,畫個花鳥蟲魚,那也是寄托著對這個天地宇宙的思考和感知,對這個生存空間以及在這個空間裏,具體的我的強烈的感知與情緒。我們從來沒有像西方的藝術家,對現實的景物,對光線,對人體的肌肉、血管,人體的美學比例,人體的美,作具體的描寫。我們一般認為,那個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因為,我們人類和宇宙萬物融合一體,沒有這種融合,談什麼生存?沒有生存,談什麼藝術,又有什麼美需要表達,對不對?在這個方麵,我看,最能夠反映中西方哲學精神的本質區別了。西方的理性精神,邏輯的精神,把什麼都納入了自己解剖的目標,所以對於美,他們要遲鈍一些,盡管,柏拉圖天才性地發現了美,並把美與人類具體的生活相聯係,後來,又有人沿著他的思路,創立了美學這個科學範疇。可是,事實上,我們的祖先,才是最先知道美是什麼,美的具體意義的。你看是不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