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鐸談話第八(8)
木:好,——當然,這些,你比我清楚。我給你說,我隻是想說,沒有搞好自己的境界問題,就不要動筆搞什麼文學。既然搞了,而且也不錯,反映了某種社會的現實,也不錯,可是,你千萬不要把人群的喝彩,當作了理所應當的事情,醉醺醺、暈乎乎地,無一例外地接受下來,嗯?我的勸導,有必要嗎?我們眼下,不是不需要文學,而是沒有文學;不是文學被邊緣化了,而是作家自己把自己放在了社會的邊緣了。你說,我的這個基本的判斷,有沒有道理?我們的作家,在社會大潮中,迷失了自己,最後偏要說這個時代,沒有成就文學大家的土壤;更加之改革開放以來,我們一直厭惡所謂的“文以載道”,好像製造比垃圾還要邪惡的文字,所謂的消費文學,娛樂文學,就是一種新潮,就是一種時尚,嗯?你看,物極必反,這種對於過去的極端化反叛,是不是又陷入了一種新的誤區?我們根本沒有搞明白什麼才是文學,什麼才是文學應該思考的東西。你說,我們的這個社會,能不貧乏嗎?
鐸:沒錯,道理是再明白不過的。隻是,我一無所成,根本沒有這個發言權。
木: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這是在站著說話不腰痛?
鐸:哪裏,怎麼會?
木: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始終如一地堅持說,不研究哲學的文學,必定是低層次的,不值得一看文學。你可知道?
鐸:我懂,我理解。
木:那麼,好吧,我們來談點輕鬆的。你看看,我對中國詩詞的理解,有沒有道理。也就是說,一切藝術,它都是相通的,一切的文學,西方的,中國的,那更是相通的了。如果有誰不知道文學究竟是什麼,我倒是想勸勸他,好好研究一下我們的古詩詞,我們的古詩詞就可以給他滿意的答案。是不是?你看,你說,為什麼莎士比亞戲劇,我們至今讀起來,趣味盎然,一點也不覺得背離時代?難道不就是因為他對人性的全方位揭示嗎?你說,為什麼莎劇讀起來又這樣的瑰麗無比,暢快莫名?難道不就是因為它裏邊的個個人物,比生活的真實還要真實嗎?個個都是作者高度凝縮了的人物,登場的個個人物,他們都是哲學家!你發現沒,是不是莎劇中,即使是一般的侍女,一般的走夫仆人,一般的插科打諢的過場人物,他們所說的話,都是深含人生感悟的,都是富有哲理的,嗯?你剛才舉的那個例子,多麼高明的說法,可也無非是由一個配角表述出來的。是不是?還有,你說為什麼歌德偉大,不就是因為他通過《浮士德》,揭示了我們人類共有的一種希望與奢望、求生與求真、求善與求樂等等生存困局嗎,是不是?好。那麼,你來看我對中國詩詞的理解。在我看來,我們的唐詩宋詞,一言以蔽之,可以歸入三大類。第一,是對詩意的、純美的生活的抒寫。你比如,李清照的詞,我隨口就可以給你念幾句。《點絳唇》,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聽到這個,你什麼感覺?是不是一個純美少女的羞澀感,躍然紙上?你看這是多美的文字!多美的意境!這類例子還需要多舉嗎?所以這是第一類。第二類,我看,就是對人生的感悟,對某種哲理的抒寫了。所謂“人無百歲壽,常懷千古憂”,是不是?那麼多詩句,為什麼讓我們百嚼不厭?不就是它們所包含的意蘊,讓不同境界的人,總會體驗到不同的內涵呢?盡管理解能力深淺不同,可是都可以得到某種智慧,而這又可以反證,我們的觀點,美是一種現實的存在,嗯?是不是?說起這方麵的例子,那就更多了。“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哈哈哈,是不是一種人生的無奈感?一種必然的過程感?一種淺顯中的厚重,厚重中的回味不盡?你再看,“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嗯?你看是不是這個道理?“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多麼淺顯的句子,不也包含了無盡的感慨嗎?
鐸:沒錯,還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簡單的幾個句子,古往今來,人世的秘密,個體的處境,統統道盡!
木:對,我們每個人,此生,要找的,不就是這個感覺嗎?好,你再看第三類,那不是別的,就是對現實的抒寫了。詩史杜甫的三吏三別,還有《兵車行》,“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是不是?“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我認為,邊塞詩,“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它們也是偉大的現實主義詩篇,是不是?你看,我的觀點對嗎?哈哈哈。
鐸:我願意洗耳恭聽。實話說,我的功底,和你比,我的這點底子,是一堆鬆鬆垮垮的黃土,裏邊找不出幾片瓦礫,可以拿出來示人。
木:不是說這個,我想知道,我對詩詞的理解,對不對?
鐸:當然。在我看來,完全正確。文學永遠高不過生活之精微與豐富,但文學卻可以代表一個時代的思想與精神追求。也就是說,沒有生活,文學無從談起;沒有對時代精神的正確把握,文學無從談起;沒有超越現實的眼光和境界,文學也無從談起。文學,根本不是我們現在理解的,隻要是用文字構成的所謂虛構的東西,都是文學,嗬嗬,對不對?浮躁淺薄的現實把文學也徹底虛擲空虛化了。文學固然和政治無關,可是也不等於和人生無關,對不對?說到底,文學是人學!所謂人學,那麼,我們的喜怒哀樂,它都應該在文學中有所反映。而這個喜怒哀樂,不是說一般的婆婆媽媽,它需要用一種精神來審視,來觀照,需要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這樣構成的東西,才有意義,才是值得我們費心去閱讀的。這才是“文以載道”的真正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