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頓了片刻,看一眼枝玉,仿佛有些猶豫,沉默半晌後,還是張了口,“兒啊,這是命,金蘭命裏就是當貴人的,咱們不和她比,你爹了,家裏的田地一半都給你,你爹絕不會委屈你。”
枝玉淡淡地嗯了一聲,有些心不在焉。
祝氏看著和自己疏離的女兒,心裏苦澀,卻無可奈何。
……
祝氏嫁給賀老爺以後多年無所出,賀家長輩急,她自己更急,後來賀老太太征詢她的意見,讓她挑兩個丫鬟給賀老爺當妾。
老太太當時是這麼的:“你帶來的丫鬟,生死由你,你選兩個老實本分的,以後要是敢張狂,打死還是賣了,你了算,娘絕無二話。”
祝氏挑了兩個祝家的丫鬟,第二年家裏就多了大姐,後來又有了二姐。
等金蘭她娘喬姐懷上她的時候,祝氏發現自己也懷了身孕,她是正房太太,賀家人自然更看重她的肚子。祝氏心裏有些賭氣,希望自己能一舉得男,看到同樣大著肚子的喬姐,忍不住冷嘲熱諷。
喬姐是祝氏的大丫鬟,以前是好人家的女兒,還會讀書寫字,這在老家可是稀罕事。祝氏年輕的時候脾氣火爆,總覺得賀老爺對喬姐不一般。喬姐那段時日受了不少委屈。等喬姐生下金蘭,祝氏正是快臨盆的時候,家裏人圍著她轉,難免忽視了喬姐。金蘭一落地就帶了毛病,差點沒養活,喬姐不信邪,從早到晚抱著金蘭,一刻不敢撒手,硬是把金蘭給救了回來。
兩個月後祝氏生下了枝玉,嫂子歡歡喜喜把女兒捧給她看,她一把推開嫂子,哭著喊:“為什麼不是兒子?為什麼不是兒子?”
剛剛出生的枝玉被親娘摔在地上,哇哇大哭。
嫂子嚇得一身冷汗,忙把枝玉抱起來,還好是冬,繈褓包得厚,沒有傷著孩子。
祝氏那時候幾乎瘋魔了,成隻想著生兒子,她不願接受枝玉,摔東西撕被子,不肯好好吃飯,也不肯喂枝玉。
祝家人沒辦法,隻好把枝玉抱回祝家養,一直到祝氏生了賀枝堂、脾氣變好了以後才敢把枝玉送回賀家。
枝玉從就知道她娘重男輕女,差點沒把她活活摔死,回到家裏以後又看到祝氏對賀枝堂百依百順、嗬護備至,卻常常忘了她這個女兒,性子變得越來越古怪。
祝氏隻有枝玉這麼一個女兒,自然不會虧待她。可是枝玉已經懂事,祝氏心裏枝堂排第一,她隻能排第二,她生來要強,不稀罕這麼偏心的母親!
等祝氏意識到女兒越來越偏激的時候,枝玉已經不想認她了。
祝氏和賀老爺想方設法補償枝玉,對她言聽計從,給她住最好的屋子,吃穿花用樣樣都是最好最精致的,隻要是她喜歡的,費盡心思也要為她張羅。
然而枝玉並不領情。
枝玉恨祝氏,恨賀老爺,恨整個賀家。
她隻喜歡金蘭,隻聽金蘭的話。
有時候祝氏惹惱了枝玉,不得不讓金蘭替自己和。
……
回想往事,祝氏心裏五味雜陳:一個默默無聞的庶女,居然就這麼不聲不響地搶走了她最疼愛的女兒。
然後又不聲不響地奪走了秀女們夢寐以求的榮寵,成為高貴的皇太子妃。
日後還有可能是皇後。
祝氏囑咐枝玉:“你一向和金蘭要好,娘是認了,以後絕不會給家裏添亂,趁著金蘭還沒入宮,你早些為自己打算。”
枝玉含糊道:“我心裏有數,您就別操心了。”
又問:“昨晚您和金蘭什麼了?”
祝氏眼神閃爍了兩下,道:“沒什麼。”
枝玉皺眉:“您可不要什麼難聽話,金蘭是太子妃,您別仗著她脾氣好就欺負她。”
祝氏一片苦心為女兒著想,卻被女兒指責,忍不住來了脾氣:“我什麼時候欺負她了?她長這麼大,缺過什麼少過什麼?”
枝玉臉色沉了下來,“娘,您知道我是怎麼在宮裏待這麼久的?”
祝氏有些發愣,怎麼起這個?
枝玉眉頭緊鎖:“入選秀女的時候,我可高興了,我覺得底下沒人比得過我,等我到了揚州,才知道什麼是外有,人外有人,和淮揚一帶的秀女比起來,我就是個粗笨丫頭。”
“秀女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良家女,不論樣貌還是風度都是萬裏挑一的,我拿什麼和別人比呢?”
祝氏看著枝玉。
枝玉掀起眼簾:“我想起了金蘭。”
祝氏愣住。
枝玉道:“我脾氣不好,可我懂得什麼時候該忍耐,我學著金蘭那樣隱忍,學著她謹言慎行,後來我留下了,其他不懂收斂的秀女都被送回家了。”
祝氏雙手輕輕顫抖。
枝玉望著自己的母親:“娘,其實我落選秀女不是什麼壞事……我隻忍耐了短短兩個月,卻覺得好像過了好幾年,那種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了……”
每時每刻都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錯話,不能走錯路,不能結交不該結交的人,別人的話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看到一個人就要賠笑討好,誰都不能得罪,從早到晚陪著心,頭發要梳得一絲不亂,衣裙要時刻保持整潔服帖,夜裏睡覺都得注意睡姿,稍稍有一個錯處——比如笑的時候嘴巴張大了點,走路的時候步子快了一點點,都可能被內官厲聲指責。
那是人過的日子嗎?
枝玉隻過了這麼幾個月,差點沒活活把自己逼瘋。
可她的姐姐,就這麼過了十多年啊!
足足十多年啊!
枝玉閉了閉眼睛,輕聲道:“娘,如果我是金蘭,我早就瘋了。”
祝氏雙唇輕輕哆嗦了幾下,“她是庶女……是庶女,我從來沒有害過她!”
枝玉歎口氣。
“我不是在怪您,金蘭也沒有。”
祝氏有些發懵。
枝玉笑了笑,眸底卻是壓製不住的怒意:“是的,金蘭是庶女,所以她就該受苦!就該被您苛待!就該忍受那麼多的煎熬!就該整提心吊膽等著您善心大發施舍她!哪怕她乖巧柔順,事事聽從,她還是該受罪!她活該!就像我是女孩一樣,我生就比枝堂低賤,你就該偏心枝堂,就該把我丟在祝家不聞不問,就該在我出生的時候把我活活摔死!”
祝氏張大了嘴巴,淚水流了下來,渾身發抖:“你還是記恨我!”
枝玉站了起來,呼吸急促。
她不想提起舊事,可每次和母親談話都會鬧得不歡而散。
“娘,我不恨你了。”
祝氏老淚縱橫。
枝玉深吸了口氣,慢慢平複下來,自嘲一笑:她是祝氏的女兒,兩人的性子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祝氏年輕的時候脾氣火爆,她不遑多讓,常常把自己的親爹娘氣個半死。
隻有金蘭能夠包容她。
枝玉神色緩和了些,“金蘭對我過,您偏心枝堂,那不是我的錯。”
祝家人勸枝玉,賀老爺勸枝玉,賀老太太也勸枝玉,他們對她:別恨你娘,你娘嫁到賀家十幾年,她太想給賀家生個兒子了,你不要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