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讓你不是男孩呢?
枝玉偏偏不認命,同樣是人,同樣是祝氏的兒女,憑什麼她就該忍受祝氏的偏心?
就因為她不是男孩?
枝玉叛逆,脾氣暴躁,敏感易怒,喜歡什麼就不擇手段去搶、去爭,渾身上下長滿了刺,誰敢招惹她一下,她就和對方拚個你死我活。
她恨祝氏。
她也恨自己。
她恨自己為什麼是女孩。
直到有一,她因為妒忌偷偷撕了表姐的新衣裳,被金蘭瞧見了。
枝玉才不怕金蘭這個庶女呢,凶巴巴地瞪金蘭:“看什麼看?別告訴其他人啊,不然我讓你沒飯吃!”
金蘭臉蒼白,奪過那件新衣裳,輕輕地拍了一下枝玉。
“胡鬧!”
那是枝玉第一次看見金蘭發怒。
她傻了半:金蘭竟然敢教訓自己?她憑什麼啊?
枝玉覺得自己應該好好懲罰一下金蘭,讓祝氏罰金蘭不許吃飯,不許金蘭出門,不許金蘭穿漂亮的衣裳……
可金蘭那麼溫柔,雪揉玉堆的臉,彎眉大眼,長睫忽閃,雖然故意板著臉虛張聲勢,看起來還是一點都不凶,“妹妹,你這麼做是不對的。”
枝玉冷哼,心想我是家裏的霸王,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要你多管閑事?你誰啊?
可她卻沒有反駁金蘭。
她甚至貪戀金蘭輕輕拍她的那一下。
不久以後,枝堂到了上學的年紀,家裏專門給他請了開蒙的老先生。
枝堂有什麼,枝玉也要什麼,她吵著鬧著要和枝堂一起上學,祝氏知道她這是故意和自己對著幹,氣得犯了胃疼。
賀老爺怪枝玉太不懂事,祝氏對她千依百順,她也該體諒一下祝氏。
枝玉不肯低頭。
祝家舅舅很疼她,不想她和祝氏鬧得太生分,讓她和祝家姐們一起上學。
枝玉記得每次離家上學的時候,金蘭總躲在桂花樹後麵,偷偷目送她。
金蘭多羨慕她啊,每次眼巴巴望著她離開。
時至今日,枝玉還記得桂花樹後麵那道殷切的、期盼的、寫滿了羨慕的眼神,那麼亮,那麼幹淨,好像在閃閃發光。
金蘭從來沒有因為羨慕枝玉而生過嫉妒她的念頭,金蘭是真的盼著她學有所成。
她總是叮囑枝玉:“妹妹,好好學啊。”
枝玉故意不屑一顧。
金蘭生怕她浪費上學的好機會,一次次不厭其煩囑咐她。
其實枝玉學得很認真。
每當想偷懶的時候,她就會想起金蘭羨慕的眼神。
後來,枝玉因為和表哥們比試學問被祝氏責罵,而賀枝堂學問不如她,隻因為會背誦幾首稀鬆平常的詩就得到了祝氏的誇獎。
枝玉氣得渾身發抖,躲在院子角落裏抹眼淚。
金蘭找到她,拿帕子給她擦眼淚,喂她吃麵果子,軟語哄她。
“這不是你的錯,妹妹,這不是我們的錯。是男是女,是嫡出還是庶出,都不是我們能選的。你這麼聰明,這麼漂亮,枝堂哪哪兒都比不上你,姐姐最喜歡你了。”
枝玉那時候還,並沒聽懂金蘭的安慰,隻因為最後一句話才破涕為笑——姐姐最喜歡她了!
後來她慢慢懂了。
有一次,賀老太太七十大壽,家裏請了戲班子排戲,鄉下地方不講究什麼北曲南曲,唱的是野腔野調的武戲。
當時戲台上演的是忠武戰神哪吒剔骨還父的故事。
金蘭坐在屏風後麵,哭得稀裏嘩啦的。
枝玉就愛黏著金蘭,看她哭了,忍不住逗她:“哭什麼?這是在唱戲呢,都是假的。”
一麵嫌棄金蘭,一麵想:哎呀姐姐怎麼這麼多愁善感啊?真是一身毛病。以後我得好好看著她,不讓其他人欺負她。
金蘭朝枝玉笑了笑,淚花閃爍。
枝玉那時候隻顧著心疼了,沒有多想。
後來她才一點一點理解金蘭那時的心境。
金蘭是庶女,從到大,所有人告訴她,她是“婢養女”,和其他被嫡母暗暗折磨的庶女比起來,她已經算是很幸運的了。
誠然,祝氏沒有苛待過金蘭。可賀老爺這個生父呢,他可曾為金蘭做過什麼?
在其他人看來,賀老爺和祝氏隻要養活金蘭就是盡到父母的責任了。金蘭的心酸苦楚,不值一提。
底下千千萬萬的孩子,不論嫡庶,不論男女,高貴如皇太子朱瑄,卑微如金蘭和枝玉,即使受到父母不公正的對待,也隻能默默忍受。
這是孝道。
朝廷律法,子女殺死父母是忤逆不孝,要判淩遲,罪無可恕。就算情有可原,也不過是把判決從酷刑淩遲改成殺頭。
反過來,父母殺死子女,往往不會判死罪。
哪吒是神仙,是傳裏的人物,他可以剔骨還肉,和父親劃清界限,凡夫俗子怎麼能這麼做呢?
所以金蘭才會哭。
……
枝玉是嫡出的,她和金蘭的處境不一樣。
但她們卻能理解彼此的矛盾和苦楚。
金蘭一遍遍告訴枝玉:妹妹,這不是你的錯。
枝玉花了足足一年的工夫才相信金蘭的話。她開始正視自己,一點一點接受自己。
她恨祝氏偏心,所以任性妄為,她胡攪蠻纏,她叛逆霸道,然而她所做的一切不能挽回祝氏。
她不能因為祝氏的偏心和長輩的不理解就毀了自己。
……
枝玉複雜敏感的心事,賀老爺不懂,祝家舅舅不懂,祝氏也永遠不會懂。
隻有金蘭理解她。
所以,枝玉入選秀女的時候,金蘭雖然擔心她在宮裏吃苦,依然毫無保留地支持她。在遇到危險時,首先不是擔心自己的安危,而是害怕會影響她的前程。脫險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慶幸不會牽連到她。
那枚差點劃破金蘭喉嚨的簪子,經由剪春的手,現在正躺在枝玉的枕頭底下。
姐姐最喜歡我了。
枝玉臉上泛起甜蜜的笑容。
我也最喜歡姐姐了。
“娘,我是女孩,生來不如枝堂,姐姐是庶女,生來就該受煎熬,爹娘給我們什麼,我們就得受著……這些我們認了,爹娘的養育之恩,我們不敢忘。”
祝氏愣愣地望著女兒。
枝玉轉過身。
“人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至少我們可以選擇以後的路怎麼走,我不願嫁入平常人家相夫教子,姐姐也有她的堅持,不管將來會遇到多少艱難險阻,我都會努力走下去,姐姐也是。”
賜婚的旨意打亂了她們的生活,那又如何?
這是她們的人生,她們會一步一步走下去,努力拋掉身上的枷鎖,活出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