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落了場微雨。
院中幾株虯枝橫斜的紫薇花樹,還未到花季,枝條光禿禿的,樹幹上長滿了疙瘩,一夜貴如油的細雨浸潤,芽苞在暖酥中慢慢舒展開身姿,挑出幾抹細嫩的新綠。
賀枝玉好夢正酣,突然被一陣鬼哭狼嚎聲驚醒,一把掀開床帳,鞋也沒穿,噔噔噔噔衝到窗前,怒道:“誰在那兒鬼嚎?給我叉出去!”
在宮裏她沒睡過一個好覺,好不容易回到家了,誰敢攪她好夢?
外麵走廊裏的丫鬟忙回道:“是少爺。太太讓少爺搬到外院去住,少爺傷還沒好,吼了兩嗓子。”
賀枝玉一愣,支起窗子:“誰讓他搬出去的?”
祝氏溺愛兒子,闔族皆知。枝玉之所以和親爹親娘疏遠,就是因為祝氏重男輕女。賀枝堂是家中唯一的少爺,祝氏那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恨不能把賀枝堂拴在腰帶上。昨賀枝堂傷成那樣,祝氏心疼都來不及,居然舍得把兒子趕到外院去住?
丫鬟猶豫了一下,聲:“姐,您可得替太太做主,昨晚三姐來了一趟,不知道和太太了什麼,太太哭了一整晚,今早起來就讓人給少爺挪屋子,還叫人把少爺屋裏的養娘丫鬟給綁了,要賣了她們,少爺又哭又鬧,太太這回卻是真鐵了心,什麼都不肯鬆口。”
她頓了一頓,看看左右無人,接著道,“我聽人,是三姐逼太太這麼做的。”
枝玉變了臉色。
丫鬟怯怯地看著她。
枝玉冷冷一笑,看一眼丫鬟,“你看起來眼生,應該是走了誰的門路來伺候我的,怪不得不懂我的脾氣。”
丫鬟怔了怔。
枝玉走回內室,先穿上繡鞋,外邊丫鬟聽到她剛才罵人的聲音,這時匆匆趕過來,服侍她梳洗。
丫鬟站在門口,不知道枝玉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不住朝裏張望。
枝玉梳洗好了,慢慢站起身,走到門前,瞥一眼丫鬟,回頭看著跟在自己身後的其他丫鬟:“這東西不知死活,居然敢在我麵前編排我姐姐!我不過離家幾個月,家裏的規矩就亂成這樣!你們都死光了不成?家裏有人亂嚼舌,還得等我回來親自料理?”
丫鬟們忙跪下,“姐息怒,是我們疏忽了。這丫頭是後頭廚子的外甥女,太太看她手腳勤快,叫她給院子那幾株樹澆水施肥,她也是膽大,不知道怎麼摸進院子來了。”
枝玉冷笑:“你們哪一個是好得罪的,這時候就別蒙我了!我走的時候叮囑你們好好照看我姐姐,想來你們沒一個聽進心裏去。我以前和姐姐最要好,夜裏總一起睡,這次回來,姐姐昨晚來了正院,居然沒來找我,我就猜肯定是有人趁我不在的時候離間我們姐妹間的情分,姐姐才和我生分了,原來是你們這幫人害的。姐姐被人欺負,你們袖手旁觀,姐姐以為我不和她好了,所以不敢來找我。”
丫鬟們瞠目結舌。
關她們什麼事?四姐回來的時候態度那麼冷淡,全家人看在眼裏,三姐現在是太子妃,用不著討好四姐,又不知道四姐到底氣消了沒有,自然不會大晚上跑到四姐這裏自討沒趣,而且四姐昨晚睡下之前還特意囑咐如果三姐來找她一定不要開門……怎麼早上一起來又反過來怪昨晚三姐沒來?
丫鬟們一陣無語,心裏有如萬馬奔騰而過,但畢竟是從老家帶來的家仆,還是得忍著氣安撫枝玉:“姐勿怪,我們這就去請三姐。”
枝玉臉色一變,怒氣更盛,咆哮道:“誰敢去請她?!”
丫鬟們嚇得一愣,抖如篩糠。
枝玉來回踱步,不斷冷笑:“一定是這樣的,姐姐這段時日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她自自話,俯視跪在自己腳下的丫鬟,憤憤地一甩袖,“一群不成器的東西!”
丫鬟們低下頭,心裏偷偷腹誹:明明是您自己剛回來的時候甩臉子給三姐看,三姐和您話您不理她,結果昨晚等到半夜三姐沒來找您,您後悔了,臉上又下不來,這才借著丫頭來給自己找台階!
怪丫頭編排三姐,怪她們這些人沒照顧好三姐,怪少爺罵三姐,怪大官人和太太偏心,反正怪來怪去,就是不會怪到三姐身上!
丫鬟們鬱悶不已:在四姐眼裏,全下隻有三姐最善解人意、最純潔無辜、最善良最體貼最溫柔最討人喜歡,三姐永遠不會錯,如果三姐錯了,那一定是有心人騙了三姐!
自己賭氣不理會三姐,等著三姐來哄您,偏偏這回三姐望而生畏,沒來哄,您這會兒後悔了吧?覺得高處不勝寒了吧?
真是自找罪受。
枝玉罵了半丫頭,自顧自做了個總結:“姐姐真可憐,我不在,沒人護著她。”
丫鬟看她終於消停了,忙主動遞上梯子:“是啊,三姐真可憐,姐您快去看看三姐吧。”
枝玉表情冷淡。
丫鬟一麵腹誹,一麵笑著催促她:“昨少爺衝撞三姐,三姐心細,保不準會胡思亂想。”
枝玉矜持地道:“也對,枝堂是我弟弟,於情於理,我應該替枝堂給姐姐賠禮道歉才對。”
丫鬟們齊齊點頭:對對對,你得道歉,得賠禮,您趕快去找三姐吧!隻有三姐治得了您!
枝玉歎口氣,一臉勉強:“算了,我去看看姐姐,免得她傷心。”
丫鬟們暗暗鬆口氣,假裝沒看見枝玉眼角藏不住的喜色。
剛剛金蘭壞話的丫頭早已經嚇得軟倒在地,枝玉沒空理會她,隨意點了個人,道:“拉下去處置了。”
言罷,抬腳歡歡喜喜出了門。
外麵正院裏,賀枝堂被人抬了出去,祝氏站在庭院前指揮仆從搬運賀枝堂房裏的家具,看到枝玉出門,眉頭輕輕一皺,“這是去哪?”
枝玉道:“我去金蘭那兒。”
當著自己丫鬟的麵,她一口一個姐姐,但出了屋子就不肯叫金蘭姐姐了。不僅不叫,還逼著金蘭當妹妹。金蘭脾氣軟,但在姐姐妹妹的稱呼上一次都沒讓步,枝玉無可奈何,隻能自己過幹癮。
祝氏臉上黃黃的,精神恍惚,揮揮手示意丫鬟們退下,對枝玉道:“你進屋來,娘和你話。”
枝玉想起丫頭祝氏哭了一整晚,雖然不相信金蘭會報複祝氏,到底是自己的親娘,見祝氏神情不似作偽,點了點頭。
母女倆走進內室,祝氏坐下,給枝玉倒了碗茶,“兒啊,你以後是什麼打算?”
枝玉細細端詳祝氏的臉色,道:“娘,我雖然落選了,可我是皇家選中的秀女,您不必愁我的婚事。”
金蘭當上太子妃,而她最終落選,要一點不介意,那當然不可能。但一想到金蘭打敗了宋宛和胡廣薇,枝玉心底的那些憤恨、嫉妒和不甘馬上煙消雲散。胡廣薇端莊穩重,宋宛滿腹詩書,兩人都是書香人家的姐,禮儀出眾,和宮中有千絲萬縷的微妙聯係,枝玉在宮裏沒少受支持這兩個人的內官的欺侮。如果太子沒遇見金蘭,那太子妃肯定從這兩人中選出,現在金蘭成了太子妃,胡廣薇、宋宛和她一樣落選,她心裏非常痛快。
祝氏歎口氣,“你是我的女兒,我怎麼能不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