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夫人的心裏更湧起深深的悲戚之感。
世事無常。
她和史淵二十多年的夫妻,夫妻情分有嗎?有的,但更多的隻是彼此當親人相處。可他們終非真正的親人。
玉夫人也想不出,史淵她這名義上的丈夫,究竟對她的一生意味著什麼?都前世有緣,今生才能結為夫婦。可她和史淵分明也是怨侶。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何必再從前呢?又何必再要計較呢?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已然當了史家二十多年的媳婦了。她的兒子流著先皇的血液,可她也是這偌大家宅裏的女主人。
老太太老了,她有這個責任義務重振史家。
史家敗落了嗎?沒有。
史淵如願地當著織造營繕郎,還有爵位。隻是他走錯了路子。一旦寧北王的軍隊攻破京城,生擒了昏君,那麼史淵的靠山也就倒了。大廈將傾,史淵還能保住他的官職嗎?興許還得下牢獄。這些都是不定的。
想那死,老太太定然受不住,即刻就要赴黃泉的。
三位姑娘的終身更得耽誤了。可老爺卻往往也會選時機,這個當口,史淵偏偏得了祖傳的不治之症,不早一步,不晚一步。
興許,這是成全了史淵。
玉夫人不敢想下去了,因覺得自己太過自私。她該像一個平常的關心丈夫的妻子一樣,留在丈夫身邊,端茶倒水地陪伴。
稍後,等溪墨出來時,自己就進去。
玉夫人問一個婆子,家中還藏了多少人參?婆子了一個數,玉夫人就道:“趕緊去街上再買一些。”
人參能吊氣。
史淵就是靠人參吊著一口氣,才沒有斷氣。
這頭疼病據老太太,到了斷氣時,頭是不疼了,但卻又渾身疼痛,當初老太爺就是依靠幾兩人參一直吊了整整七日的氣。
玉夫人當然不希望史淵斷氣。
史淵為官多年,當然不幹淨,一定也有許多苦主仇家憎恨。有些人更巴不得他立時死了的好,種種舊賬也可以清算。
在朝為官,被迫不被迫地總是要得罪一些人,這是難免之事。
玉夫人心中便念了一句“阿彌陀佛”,萬事皆有因果。她是虔誠的信佛之人,又覺得史淵五十未到的年紀,就得了如此絕症,實則也是上蒼的懲罰。
她知道,史淵殺過人,而且是錯殺。史淵以前當過通判,斷了一個錯案,讓無辜的人死在法場。事後無人追究。史淵的膽子也就更大了。待當了織造官,更是貪贓枉法。史淵的私人體己,玉夫人從來不用,因覺不幹淨。史淵的錢都在孫姨娘那裏,孫姨娘揮霍了不少,藏在娘家不少,餘下的,玉夫人搜出來,決定捐給苦主家屬,剩下的全部捐出去。
她是在替史淵做好事,另一方麵也希望菩薩開恩,念在他悔改的份上,與他延長一點壽命。這是玉夫人的祈願。但她又深知,這些行的再好,也是於事無補。因那些受冤的人,一旦死了,沒有再活的機會。
人命大過。
史淵既欠了,就得拿自己的命還。
溪墨進了屋子,低低叫了一聲:“父親。”
史淵點了點頭。恍惚間,覺得兒子的長相更似先帝雲玳了。不,二人簡直一模一樣,就
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走路的樣子,這話的聲音,太像,太像了……
他突然覺得,此生最大的榮幸,不是當什麼織造官兒,不是襲什麼爵位,而是身邊有一個攜帶皇家血脈的兒子。
這才是他的驕傲。
“溪墨,我回來就好,讓爹爹好好看看你。”
溪墨是聰明人,一進屋子,就發覺不對勁了。爹爹形容枯槁,嘴裏還含了貴重的人參。莫非……
他不敢想下去了。
方才,他就覺得母親的形容大大地不對。
父親到底怎麼了?
“孩兒就在爹爹身邊,爹爹想怎麼看,就怎麼看。”溪墨的聲音也溫柔無比。他在史淵床前坐下,史淵又伸手握住溪墨的手。
“爹爹老了。”
“爹爹還年輕。”
“爹爹真的老了。”
史淵得了頭疼絕症,就靠人參吊氣。所幸這人參皆是上好的質地品種,他含著人參,確實覺得不那麼難受了一些。
“爹爹你不要話,好好休息養病。”
此時此刻,溪墨依舊不知史淵得的是什麼病症。但見一旁的郎中低著頭,那眼中分明帶了濃濃的悲戚。又見角落裏站著幾個下人,他們都蔫頭蔫腦的,一臉的悲傷,溪墨也就猜著了七八分。
他想站起來詢問郎中幾句。
史淵像猜中了溪墨的心事,主動告知:“你不要起來,爹爹難得和你好好話,你陪陪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