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婆姓王,江城十裏八街很出名。
一張巧嘴兒,能將烏鴉吹成鳳凰,把死的泥鰍成活的鯉魚。她買賣人口,更兼與人媒。就靠一張嘴,買田置地,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林氏一聽,立馬來了精氣神兒。
衛春方耳朵一豎,係上散履,披了褂子就去迎接。王婆矮胖,四十開外的年紀,頭梳的油光水滑,左鬢上插一朵大紅牡丹,右鬢倚一朵粉色海棠,手裏捏著水紅的綢帕,一身石榴紅的大褂裙,顯得人還年輕幾分。腳下一雙蔥綠掐金的繡花鞋麵兒更是一塵不染。
“王大娘好。”
林氏笑問她怎麼來的?騎驢還是坐轎?可曾吃過午飯?一麵請她入座,喝令秋紋上茶上點心。
王婆接過茶盞,一雙眼睛溜溜地盯著秋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足足瞅了半柱香的工夫。
這讓林氏和衛春方有些慌。
“大娘,莫不是瞅不上我家妹子?”衛春方討好地幫她吹鬆饢,又罵秋紋,“這是擼脖子挨千刀麼,你要死不死地挺著脖子,與人正眼兒不瞧?”
王婆搖頭。
“大娘子,可是我家秋紋衣衫寒酸,領出去丟你的人?她有好衣裳呢。隻是她性子古怪,總愛撿破的舊的穿。真正我也沒法。”
林氏裝作疼惜秋紋的模樣,替她捋了捋頭發。
秋紋嫌惡,強忍了沒推拒。
王婆笑了一笑,抿著嘴兒,呷了口茶。
“衛嫂子,都到了賣人的地步了,就別和我不實誠的場麵話了。你家姑娘,臉盤身條兒都不差……要真賣了,委實可惜。”
王婆叫秋紋走兩步。又問她女紅針線。
林氏趕緊拿來一籮筐的零碎手工。王婆瞧了瞧,連不錯。她挑了挑眉:“那咱們明人不暗話。我手頭就二十兩。到底我是做生意的。那織造府史家的李管事,雖是下人,也是見多識廣,四處走動的。我好沒用,到底要入他老哥哥的眼。你多要一兩,真正我也沒有。”
秋紋表麵順從,內心滾滾翻湧:在家是當奴才。若真去了史家,也是當奴才。死馬權當活馬醫。與其被虐待死,真不如賣身當丫鬟,興許能闖出一條不一樣的活路來。
如此一想,她對王婆的態度恭敬了一些。見她茶碗空了,主動續上。又貼她身側,驅趕堂屋內的蚊蠅。
這般乖巧,惹得王婆大大起了憐惜之心。
衛春方卻是犯了躊躇。
他臉上堆著笑:“大娘,昨兒個,不是好了三十兩,怎地又變卦了呢?”
王婆嘴兒一撅,手帕兒一甩,拿定衛家母子不敢翻臉:“不賣拉倒。今日我很忙。西街範家,忙著親;南邊蔡屠戶家,還得定一樁冥婚。”她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若不答應,橫豎我走人了。”
林氏急了,忙忙攔住。
衛春方舉著手指:“大娘,二十五兩可行?”
“多一個子兒也不行。若還願意,趕緊叫姑娘收拾收拾,拿個包袱,與我上馬車去。”
林氏就和兒子嘀咕合計。
“行。二十兩就二十兩。”林氏一跺腳,一把抓過銀票,揣在懷裏,就像揣著沉澱澱的大金元寶。
近日,因邊關蝗災,荒民一擁而入江城。貧苦人家為活命,賣兒賣女已是尋常。本地住戶,有遇手頭緊迫沒法周轉的,也學饑民,將自家女兒賣了。或入勾欄,或當大戶人家的妾,或為丫鬟,皆不稀奇。
秋紋知曉:這個世上,她並不是最悲慘的。
她立在一旁,看著住了十五年的院。一扭頭,當即就跟著王婆走。
王婆很滿意。
今兒她做了一筆好買賣。史家老爺升了官,家中很需增人手。什麼染坊廚房園子,都要添打雜的人手。她和那管事的老交情了。就這一筆生意,一個人兒,她轉手可盡賺十兩雪花銀。
臨走,林氏還想為難秋紋。命她磕頭,從屋裏磕到院子外頭,謝她十六年的養育之恩。
她以為秋紋一聽,照舊趕緊跪下的。沒想到這丫頭挺著胸膛,拔腳隻管朝前走,充耳不聞,拿她的話當耳旁風。
林氏火了:“賣了你,就教訓不得了?一日是娘,我終身是你的娘!親娘養母都是娘!”
她尋了一根雞毛撣子,想來揍她的腿子。
以前,秋紋隻是躲。今她不躲了。想起往日的苦楚,她一把奪過雞毛撣,反手製住林氏,揪她的頭發,揪得林氏哇哇叫。
林氏哀嚎跺腳:“我的娘哎,反了反了……”
衛春方凶狠撲上,滿院子尋棍子。
王婆推擋住他。
“哥兒,既賣了,她就不是你妹子了。我進門,你們了她這麼久,她一直好脾好性兒的。難得。可見也是個當奴婢的好料子。你若打壞了,可叫我怎麼發賣?打壞了,按照契據,你三倍兒還我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