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垂眸——目光穿過雪色層疊的樹杈去,卻冷不防撞進一雙子夜一般幽深的瞳眸裏去!
廿廿全無防備,一驚之下,忘了這樹上有雪,容易上,卻最難下,結果竟一腳踩空,從樹杈上滑了下來!
十五阿哥根本來不及多想,甚至都來不及想,身子已然自動向前,兩臂用力向前伸——
一個大鬆鼠抱著一個鬆鼠,還帶著柳絮一般的雪片子,一齊傾而下,落了十五阿哥滿頭滿臉兼——滿懷。
.
樹上掉下來的雪片子太急又太大,叫十五阿哥一時都不能立即看清懷裏的人兒。
隻覺得她身子的,軟軟地抱作一團。
也不知道是她的發絲,還是她衣裳領口袖口裏傳出來的——總之有一股幽香直盈入十五阿哥的鼻息。
許是視覺這會子受限,再加上精神上的震動,這會子便是眼睛和腦筋都是不靈光的。
唯有嗅覺異常清晰的緣故吧。
那或許是成的少女香氣,又或者是她衣裳熏了什麼香,乃至她身上佩掛了什麼香包去——可是十五阿哥就是下意識隻覺那是她少女的幽香。
——因為這世間但凡熏香、香囊裏的香,總歸都是香料的氣息。宮裏什麼香料是他沒聞過的呢?都不覺著稀奇了。
偏她這縷幽香新鮮輕盈,帶著清透靈動的意態,清淡卻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嗅覺去。
隨著雪片子洋洋灑灑下墜而去,他的視野裏終於恢複了清澈。
他懷中的女孩兒,跟她懷中的鬆鼠,有著相似的神態——都被嚇著了。
就連那眼睛都仿佛變成了相同的,全都是睜得圓圓的,鼓鼓的,在冬日的豔陽之中閃閃的。像是新鮮出水的東珠,活潑而鮮亮,閃爍著叫人永遠無法忘懷的華彩。
他全然忘了自己雙臂因為巨震而產生的痛楚,隻忍不住含笑望住她,學著她之前的口氣,“你又往哪兒跑?我也把你給逮著了~”
她愣住,登時滿臉緋紅。少女的嬌羞無遮無攔地嘩啦一下子全都潑灑在他眼前,就仿佛,這冬日寒雪裏,海棠花提前盛開了一般。
.
這會子一眾媽媽裏才醒過神來,都擁過來惶急問,“狼格格你可有事?老保佑,多虧十五阿哥來了……”
著話,眾人又趕緊給十五阿哥請蹲安,兼迭聲求,“十五阿哥手臂可有事?快放下格格來,奴才們這就去請太醫來給十五阿哥查看。”
十五阿哥溫煦而笑,向一眾媽媽裏道,“你們不必擔心,我的手臂沒事。她很輕盈,輕得就跟個鬆鼠差不多。”
十五阿哥著仰頭看樹枝上零零星星還在飄落的雪,“我都沒感覺到我接住的是個人,我還以為是這海棠樹上的雪片子,飛了我滿懷呢!”
他輕鬆地著話,卻還始終沒有鬆開手臂去。
廿廿驚嚇過後,這會子才意識到,自己竟然還在十五阿哥懷中沒下來,這便又羞又急,慌忙地一手抱著鬆鼠,一手輕輕推著十五阿哥的心口,低聲求道,“阿哥爺,放奴才下來吧……”
十五阿哥也這會子才意識到,自己竟然還抱著她呢,方才就是抱著她跟媽媽裏們的話。
他也有些耳根發熱起來,卻也不知怎的,還是沒有立即就鬆開手臂去,反倒凝著她那張羞紅嬌美如早開海棠般的臉兒,含笑道,“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嗯?”
.
廿廿聽罷,登時滿麵羞紅,一雙點漆似的妙眸,在這白雪地的映襯下,黑得仿佛能一直鏤刻進心底去。
“十五爺……奴才,奴才求您,放,放奴才下來吧。”
十五阿哥自己也有些臉紅起來。
心翼翼將她放在地上,伸手扶著她兩臂,確定她站穩了,還要再柔聲問一句,“腿腳可疼?能站穩不?身子上還有哪兒震動著了?我這就傳太醫來,給你仔細查看清楚才好。”
廿廿更是羞得連脖頸都要紅了。從十五阿哥的角度,恰好能看見她頭頸低垂下去而露出的後頸來。
便連那兒,都紅了啊。
“奴才多謝十五阿哥關懷……奴才,奴才哪兒都沒事。”
十五阿哥用力深吸口氣,屏住不該有的心跳,含笑點頭,“沒事就好。卻也不能大意了,回頭還是叫太醫給你瞧瞧。”
廿廿紅著臉,悄然地想向後退,躲開十五阿哥一直還扶著她沒放開的手去。
——他之前是抱著她忘了放下,這會子是扶著她忘了鬆開。
十五阿哥雖這會子有些亂,不過女孩兒的情態還是沒能瞞過他去。他意識到了,忙燙著手似的彈開了去。
她就著雪地,噗通跪倒,“奴才,謝十五阿哥的救命大恩……”
廿廿的這話叫十五阿哥聽得大笑,“這麼來,你可欠了我一條命去了?”
廿廿紅著臉拜倒,“奴才結草銜環,報阿哥爺的大恩。”
十五阿哥含笑伸手,將廿廿給拉起來,“傻丫頭,滿地的雪,你剛震動著,又往雪裏跪去?仔細涼著,回頭再坐了病。”
廿廿臻首垂得更低,“奴才……謝阿哥爺恩典。”
十五阿哥深吸口氣,“就衝你這般替你家德雅格格著想的情誼,爺我今兒就應該護著你去。不必謝爺,爺今兒能救下你來,爺也高興極了。”
.
冬日漸深,這一年便也過去了。
乾隆五十二年。
過年的時候兒,尚書房裏放假,公主和格格們自也不用念書,一班侍讀格格也都出宮回家去了。
過完了年,第一個要上學的早上起來,又是大雪如鵝毛。
即便是剛過完年,皇子皇孫們都要不亮就起身進書房;公主格格們雖不是男孩兒家,可是大清對子女的教育嚴格態度卻是一樣的。
十五阿哥踏著夜色步行向尚書房的方向去。九思在畔舉著羊角明燈,一路緊緊跟隨。
未明的色依舊深深幽藍,那羊角明燈泛著珠光白,遠遠看去,便如一顆顆夜明珠,引導著皇子龍孫們魚貫朝書房去。
當走到乾清門前長街,十五阿哥不由得立住了腳步。
這道長街是宮中前朝與內廷的分界線,所有要往內廷走的人,都要在此處進門。
長街西邊的隆宗門,是宮外人通往養心殿、軍機處及西六宮的必經之處。
十五阿哥歪頭,不期然望見一抹的身影。
這個時辰,皇子皇孫們進書房、軍機大臣們進內上班,原都常見。偏那一抹的身影裹挾在一群大人中間兒,便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十五阿哥告訴自己,他絕不是故意看向那處的。
這樣的大雪鵝毛,那的人兒卻頭頂並不撐傘,更沒有一頂的暖轎。
也是,這裏是宮中,規矩森嚴。一個為公主格格侍讀的女孩兒,沒品沒級,在宮中隻能徒步行走,甚至連一柄擋雪的傘都不敢撐開。
雖是還沒亮,可是皇子皇孫、軍機大臣們,在這長街之上身影絡繹不絕,見了他還都要停步請安。
他原本不想走過去,否則,不知又要被多少人明裏暗裏看著。
可是……
上的雪那樣大啊,她又那麼,他都擔心她頭頂若再沒有一把油紙傘遮著的話,她都會被雪給埋住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與幾位兄弟、侄兒打過招呼,又與進內的軍機大臣寒暄過後,還是抬步朝她那邊走過去。
她那樣的,明明在幽暗的夜色裏言行都是謹慎的,卻還是仿佛早早就感受到了他的到來。
她站定,忽地抬起頭來看見了他,隨即便又低垂下頭去。
卻沒逃,就站在原地,娉婷而立。
也不知怎地,他一下就笑了。
這幾心下的不痛快,一下子就如同落在麵上的雪片子,再冷,卻也軟軟地融化了,成了一灘水兒。
他走過去輕哼一聲,“這麼大的雪,還這麼早進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