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把他還給我嗎?”
語未畢,便感覺到胸前一片溫熱潮濕。低頭看,一個小小的人伏在他胸前哭泣,黑發光亮,能夠照出他的表情。
背後手抓著手,他不過對門外驚恐的侍衛使眼色:
“去吧。”
“幾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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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正時間,還有三刻。”
“陛下做好準備了嗎?”
安定沽雲笑眯眯地問那左右的宮女,卻得到了躲躲閃閃的眼神,然全然是習慣一樣地,還是自己進到內室去,看見那站在那裏的人,不由地由衷讚歎道:
“陛下好威儀。”
那人轉了過來,果然一派執掌敲撲,威震四海的派頭:帶寶珠青龍平天冠,身著黑底金龍冬禮服,披鶴氅雕裘,額前名珠碎響,逼視來的目光如同虎豹。這樣的一個人隻要轉出來,天下都會想要追隨他罷。而又想到,那人一會兒將要出現在眾人麵前,安定沽雲便不放心,再往上兩步,仔細看他穿著品相:
“陛下如若能配一長劍,更顯威儀氣派了——然這眼睛——”
安定沽雲用目光理順了那人上下穿著,最終還是找到了那命結所在,隔著那層珠簾,往那雙眼睛裏看過去,
“還是再著一些胭脂——”
“啪。”
然後,幹脆利落地挨了那人一巴掌。
然而隨手擦了嘴角的血,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他轉過頭來,對那人說:
“大略就可了——很有先皇的風範。”
“你……到底為了什麼?”
那人壓製著憤怒的質問,再適合不過用笑容來應對了:
“剩下的,就看您的表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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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茫。他不知道這種灰茫會帶來什麼:如果是下雨,那氣氛未免太輕。
如果是。
他想不出其他的如果。
他從使人陌生的高台之上,向下看見一群陌生的剪影。他上一次俯視這些各懷心事的剪影的時候,已經不記得是多少年之前。
父親一度說,想要處理世間大事,就要離它遠一些。
難道說,他是入世太深嗎?
好冷。
他看見遠方那單薄的少年,恍惚間仿佛看見了那一年扶著馬,一步一步走到赤蓮去的自己。
哦,那不是。
看他的眼神。
他真的很佩服他。他想走過去跟他說。但是,待到他真正走到他跟前的時候,他又說不出口了。剛剛他走來的時候,是那男人與他讓了一下嗎——不,不是——
他沒辦法看那雙眼睛,於是突然有些走神。到最後,還是那孩子調笑一般開了口:
“怎麼,特地來為朕送行,卻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城哥哥。”
“……”
他說。他把他想說的話吞了回去,這也算是,他能做的最多的事情了罷。
“你當真沒有什麼想說的?朕有一大串想讓你問的呢。”
風愈加凜冽,孩子的聲音有些發顫,但還是在滿不在乎地視察這一夜之間變了味道的世間百態,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脫達的智者。他說:
“要不,朕與你說,你再問朕罷。”
“那一日,中秋,月餅,你吃的什麼餡兒的?”
“……”
“我吃的芙蓉桂花餡兒的,和你一樣。”
“你那個皮球,是不是我用舊的?”
“……”
“就是你那個舊皮球,宮女扔掉的時候,我偷偷撿起來的,哈哈。”
“你恨我嗎?”
“……你恨我嗎。”
“……”
聽見了他問,那少年終於沉默下來了,一瞬間失了表情,但霎時間內又恢複而來,還是以往那自信,足以君臨天下的笑容。
他說:
“我恨你。”
“我自小就知道,無論是年齡,還是地位,種種的一切,都讓我隻能成為你燦爛事業中的一個影子——我自小就知道,我什麼都比不過你,所以,我放棄過一切。”
“然而,機緣巧合,我又全都得到了。”
“你就像是太陽,我像是星星,當你墜落之後,我的光芒才能被看見。”
“我恨你,因為,這一切,都是你的局。”
“……”
看他的表情,是不想辯論吧。看他的表情,已經做好承擔這一切的準備了罷。
“朕於爾等竊國之賊所殺,何等恥辱,而能身同國死,殉己之誌,複何憾哉!惟願長天開眼,辨明正邪善惡,昭彰青史,朕亦以身化厲鬼,噬爾陰德,不至兩傷之日,不複停歇!如有違約——”
少年的語氣是激昂的,然而一雙無謂的眼珠兒往上看一眼,看見這陰雲密布,仿佛看見了什麼可笑的事情,再轉來看著你,兩隻眼睛都亮閃閃地,發著光,
“天降大雪。”
“……陛下,時間到了。”
“……且——”
“好啊。”
“送朕上路。”
他聽見那邊寒刃出竅,確沒有看的勇氣與心,於是他轉身,從那世間,再次走回他的雲端之上。
而想看看不見,聽是確不會忘了一下的:
他聽見寒刃出竅。十分鋒利的刀,對一個無法還擊,也無念還擊的弱者。
他聽見推搡,掙紮,不甘心,但是又抑製不住的顫抖。
他聽見那個瞬間,然而過分地安靜。
他聽見老馬在自己耳邊喘氣低語,敘述他年幼又蒼老的一生。
它說。
“這——是——”
“下雪了——”
他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往那萬春之地的天空中望去,然真有晶瑩剔透者洋洋灑灑,漫天而舞。片刻之間,風便吹白了他的衣冠頭發。
他伸手,不敢相信地握住一片雪花,任它在掌心消融,而淚水禁不住在臉上流淌。
萬籟俱寂。
92.
天將今夜永,簌簌滿襄白。
最後一夜,滿襄白盼來了泗色城的召見,得以與他告別。是他來的,不是召喚她去。可能於她有些不適應罷,但也都了了。
如同那一日,她收拾衣衫,他站在她身後,沉默無言。他是等著她說話。經曆了那麼多事情之後,她還能笑,這邊是緣由了罷。
“陛下,是希望小滿稱呼您為子卯,還是色城?”
“……”
“好吧,子卯。”
又是熟悉的沉默。滿襄白這邊便笑著轉身過來,與那男人自顧自的回答。
“……滿小姐,接下來又要到哪裏去呢。”
“……不知道,但是不會太遠了罷,這一段時間太累了——”
滿襄白隨著泗色城避開她的目光指向看望窗外,屋簷上已經積滿了厚厚的一層雪,但是天空中仍沒有停歇的樣子,是真正地要把這一處萬春之地,變成極寒冰窟。天冷,她說話也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