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所有結局(1 / 3)

走入人間,哀鴻遍野。木蘭花樹上著了火,現在不過冒著委蛇的煙,再沒有什麼可以燒著的。手腳全健的人躺在樹下的牛車上,兩眼無神。火星吊到頭發裏,卻如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沾滿鮮血的人躺在地上。走在路上,腳下發粘。確實要好好地小心,不然卻有踩到半死不活的頭顱——泗色城原本走在屋簷上,終因火下了來。最終被逼無奈,走到了大路中央,於交織如網的目光之中,卻再感受不到什麼壓抑——於是他知道,他們敗了,而這一次,卻再也不用分辨,分辨,那勝者到底是誰——

“殿下留步——”

好了。

現在,能夠發聲的,便是贏家。

不用抬頭。四周仍有大批人馬,烏泱泱地從天邊湧來,怕是等他們多時了。懷中的那女人,不知為何停止了哭泣,不過是抓著他的衣服——他想,這全然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

於是,淡然往視左右,低頭與她耳語,這邊將要將她放下,再去迎接他的日子的時候,卻又聽見那聲音說:

“啊,不必了——”

終究知道,不必躲避,於是兩人相視一眼,兩方都挺平靜地回過頭去看他——但也知道,他們內心終究是不平靜的——怎麼會少聽那一句話呢——

“安定王駕到——”

要怎麼形容,現在那個叫滿襄白的人的心情呢?

她應該隻是看著。不帶任何表情地看著。她看見那齊整的大軍分劃開來,安靜迅速,絕非殘兵敗將;隊伍之中走出一匹赤鎏紅馬,精神抖擻,額上生光,也配那人身份——更不用說的是那人:劍眉薄唇,削頷黑睫,一雙眼睛,大略是鳳眼,也許是桃花,可千萬要按著這一雙好眼睛,配一頭好頭發——然而一身上下銀甲冠戴,嘴角微揚,意氣風發,配以天地之間這忽的降下來的溫度,讓人不由得想起,多少年前,在她還會興奮地做一個夢的時候,做的那個夢——

“見過王爺——”

三軍壯聲,氣奔如雷。這一震,便止不住那滿襄白的眼淚留下來——然不過是她這一會兒臉上發麻,什麼都覺察不到了罷。頭也隱隱作痛,隻得緊緊抓住抱她的那男人的手,能感覺的到那手也在微微顫抖,止不住地迸發出涼意來——現在,她是可以原諒他的。

一派模糊之中,她看見那人下馬,利落輕鬆,他永遠做不到的;前來幾步,單膝跪地,優雅莊重,也非他能及;然而開口,卻是他的聲音,震落了眼淚,是他的笑容:

“臣安定沽雲奉太子殿下命令,聯合西涼,誅殺謀逆,救駕來遲,望王太子殿下恕罪!今叛逆已定,反賊已收,正是真主出世之時,普天之下,何辭其為?”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地之間,蕩氣回腸。然而這時候,她在當事人的懷裏,感受到的,不過是和他一樣的愴然孤獨。

是嗎。

哦。

是這樣啊。

那種感覺。在色彩華美的絲綢中,剪斷那最重要的一根線,在無窮無盡的雪原上,看見那初放的一枝梅——整個視野為之豁然開朗,全部的背景,因為一個點,而在人的視野中變得了無意義——變得,讓人迷惘——

全然都浪費了嗎。

全然都。

看到那微笑的深處去,卻找不到,任何愧疚。

如果這個時候一切結束就好了。

如果這個時候,一切結束就好了。

這仿佛是在做夢。滿襄白突然從夢裏醒來了——她知道的,她一直在做夢。這就像是以前,在一個久遠到她幾乎可以忘記的時間裏,她是很擅長對應這種徹夜來襲的惡魔的:

隻需要閉眼。

虔誠地閉眼,讓眼前隻剩下黑暗。

讓自己已經意識到,眼睛已經閉上。

然後,睜開,睜開到最大的限度,四肢百骸如同過電一樣不住顫抖,而猛地翻坐起來,頭上身上密密麻麻出了一身冷汗。

看看身邊,他安然睡著,不由地嘴角微微上挑:

太好了——

“安定王駕到——”

這,不是夢。

那男人,穿漆色百鳥朝鳳笙歌銀紋朝服,束發帶冠,高冠上鑲一璀璨玻璃種紅玉官牌,從那打開的一扇裏進來。這邊抬頭,看著著喪服的滿襄白,臉上是恰如其分的微笑:

“這位,就是滿小姐了罷。”

“……”

滿襄白低頭看棺材裏的那人燒的殘缺不全的茉莉花袖口。

“我主在安定等待期間,還是多虧了滿小姐招呼周全,才能保全這身家天下,雲在這裏,替我主謝過滿小姐。”

“……”

滿襄白坐在那裏,仿佛沒有聽見那男人在做什麼,而那男人更有耐心,低著頭,約莫過了一刻鍾,才得到他想要的,冷冷的回應。

“……這一切,都是你設的局。”

“……這……滿小姐說的,沽雲愚鈍——”

男人得了回應,這邊才能足夠尊敬地抬起頭來,直直看到那憤怒的雙瞳裏去,臉上帶的是有些苦澀,莫名其妙,更多的還是禮貌的微笑。

“……臣征戰墜崖,由西涼公主所救,一見傾心,助其鏟除異己,登上王位。雲思國心切——”

“然而,卻聽聞安定已被——”

“呸!”

滿襄白不可思議地看著那逐漸變得殘酷而冰冷的笑容,她從未知道,這種莫須有的仇恨,竟然可以被演繹的十分真實——她竟然聽著那人說了出來!

“卻聽聞,安定已被竊賊盜走!”

“雲身處他鄉,無可奈何,隻得托付他人,不住關注滿泗境內的境況,才突然醒悟來,這都是我主的計策——於是,雲與我主相互配合,終於,逆賊伏誅,大快人心!”

“今日午時,竊國之賊當誅——”

“但是這前王的爪牙,瘴塞滿泗,血洗西南之人——”

滿襄白一直睜著眼,看著他說道這兒,神情是謙恭而不會與她拒絕的權利的,

“也是要請滿小姐,交出來吧。”

“……”

他看見那單薄矮小的女人,回頭去看那人的屍體,目光在那人上揚的嘴角上麵摩挲,收了笑容,雙手合在身前,所行之事,不過是他擅長的等待。

“滿小姐是天下聞名的神機詭劃姽嫿姬,我主能夠順利收複滿泗,少不了小姐的功勞——”

您已經做的很好了。

隻不過,敗給了我。

“幹什麼!”“幹什麼!”“護駕!”

男人想到了那滿襄白的敗北,結合他前來之前看的三五眼滿襄白的生平,心裏也不由地為這樣一個奇人感傷起來。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低頭失神的瞬間,卻不曾料想地,給那瘦小的女人抓了領子,驚動了門外的侍衛。若不是他阻攔,那在她脖頸上劃了血印出來的刀鋒,是早要砍下那小小的頭顱:

“不得對滿小姐無禮!”

看眾人愕然,而她低頭,看不見表情,他便再說:

“出去!”

“王——”

那邊有人再想說話,卻給同伴驚恐地拍了肩膀,十幾眾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不敢在門檻上絆出聲響。

男人大略心想,這次定能遂她的意了,於是優雅傾身,與她商量一個台階讓她下來,可卻聽見那不可能的話顫聲響起:

“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