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逃不了(2 / 2)

而更應該想起來的,不過是青寧之北,過東南富饒百裏,就是滿泗東都之所在。如果以現在的滿襄白回去的話,那就算是另外一種程度上的前功盡棄——她又不能不救方孟春!這源自一種難以相信的情感:

這方孟春,在滿襄白眼裏,已經不是童年裏一個模糊的印象,而是她所不願意麵對的,方蓮的所有的弱點:蠻橫,懵懂,天真,無能為力;

覺察出了父母身上那已盡的緣分,卻無所適從,甚至,隻會哭泣——滿襄白的存在,就是為了拯救方蓮的——但是,當滿襄白都無能為力的時候——

滿襄白索性不要去想。她艱難地背起方孟春,踉蹌向北跋涉——青寧小鎮現已荒涼無比,甚至連一家醫館都沒有,返回青寧,要五裏——五裏,到襄江邊上,問擺渡人要瘡藥衣服,更是一種可行的方法。方孟春開始發燒了。五裏路,一個時辰……

“……是……蓮兒姐姐嗎……”

“是我啊,萌萌。你好重。”

“……我……我……父親……是不是……回不來……”

“舅父溺死在南海上,已經十幾年了。”

“……那我……母親……”

“舅母當時本是要留下來,將萌萌撫養大的,後她的弟弟將她再嫁了——再生產的時候,難產,去世了。”

“那……我呢……”

“萌萌現在,燒的神鬼不辨,也不知道疼了,也不知道癢了,也不知道二十年的時間都過去了,滿口都是胡話。”

滿襄白擠擠眼睛,讓從額頭上留下來的汗越過眼睛,流到臉頰上去,

“萌萌若是真的有些些氣力,還不如別說話,讓小滿好好地走路,早日走到了,好早日救你的性命——”

她說:

“不要去想去見你的父母了,就算是你真的死了,你也見不到他們。”

終於,那青年給滿襄白說的噤了聲,伏在她的肩頭上,像是一個死人。滿襄白即刻害怕了起來,怕她言語太重,這廂給他逼得咽了氣去(誰知道已經糊塗到這種地步的人,還能不能聽得懂她說的話呢),於是緊接著說:

“體會著,剩一口氣之前,倒是要把遺言說了。”

一邊說著,滿襄白偏著頭去感受那青年的鼻息,卻看見那青年仍然茫茫然地,卻不明不白地給出了一個笑臉:

“……蓮兒……姐……”

聽他這語氣如此親切,大略還活在十幾年前。滿襄白原是這麼想著的。她現在能專心趕路了。疾行負重,加上腦傷,她眼底慢慢地生出黑來,但是並沒有感覺到她腳步減慢,自然,也不可能更加急迫。

身體受累,但她的腦子卻不安分地想起其他的事情來,也像是做夢一樣——誰讓她這些日子裏遇見的事情如此之多,就像是紛紜夢境一樣:

她看見大鳥,雪白的大鳥,不是貓頭鷹,但是像貓頭鷹一樣,頭轉過來看著她。大叫一聲飛走了。

它飛走之後,她就能看見他們原來在方家的時候,住的那石頭牆的木頭房子。

七歲以前,她滿襄白走到的天涯,不過是那已經漸染出青苔的,石獅子旁;她想起父親,父親就像是一個淳樸的農民,如若他能打理一個菜園,定能夠讓她炫耀許多年,可惜他要是做自己,就會失去母親;母親的背影是如此模糊,而笑容又是如此的難得而甜美——

那小女孩呆呆地想,如果她是男人的話,就一定會為了這樣一個女人放棄自己的一生——

身影渙散,化為雲霧,雲在天上漂泊,無依無靠,霧在江上橫行,無邊無際。

那朵蓮花——

“逃不了。”

這句話是如此的清晰,在滿襄白的心中扣下一聲重響,而待到眼翳褪去,眼前浮現那夾青帶白的江麵,久遠的記憶和現實衝撞起來,確實有些迷人——但她現在顧不上這些。連忙將肩膀上的青年放下來,拿捏手腕,冰冷僵硬,不似剛死之人。

老朽,有些話,隻能對滿小姐說。

能讓老朽救她的人,定是滿襄白。

瞬間清醒之後,滿襄白眨眨眼睛,這是要把眼淚清出去的——但是,她突然發現,她並沒有眼淚可流——從此算是,得到了空知野老的真傳了罷。

“您說的對。”

滿襄白方才聽見的那個聲音說,

“比起誰都救不了,您還救了滿襄白。您已經很了不起了。”

緊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裏,就像是理所當然的一樣:滿襄白放開那青年的已經變色發紫的手,便在旁邊濕潤的泥土之中開始挖掘。

一個時辰之後,江邊多了一座新墳,在天下地上大江之邊,自自然然,毫無痕跡。而滿襄白再起身,深深吸入這襄江邊上清冷的霧氣,終於感覺到了,自己身子裏,給這世間的情愛紛爭挑撥地火熱的那東西,終於又冷了下來。

是時候,回去了。